她似是明白,又似模糊,十足年輕的我,非常幼稚。
「那就是你念念不忘的鄭傳書。」
玉梨動容,「不,那是他父親吧。」
「不相信?過去,我介紹你認識。」
「他看上去似一個小老頭。」玉梨表情古怪。
「時間是很殘酷的,你將來也會變成我這個樣子。」
她又一次打量我,「我不介意像你,你看你保養得多好。」
「謝謝。」我笑。
我把玉梨帶到鄭傳書的桌前。
原以為他看到她會吃一大驚,嚇了大跳,掩著嘴巴叫出聲來。
但是喝了兩杯啤酒的鄭傳書茫然抬起頭,看著我,又看我身邊的少女,一點情緒都沒有。
電光火石間,我與少年顧玉梨都明白了,不禁面面相覷。
當然,當然他沒有感覺,他心中根本沒有顧玉梨,從前沒有,現在也沒有,從未試過有,試問他又怎麼會注意到我倆多麼相似。
售貨員與銀行出納都可以觀察得到的事,他不以為意,因為他這次出來,目的是訴苦,不是為了認人,他才不在乎誰長得像誰。
只見鄭傳書看看腕上的表,「不早了,你們要坐一會兒嗎?」他見話不投機,要先走一步。
我點點頭,「明天公司見。」
「再見。」他蹣跚地站起來。
也沒叫結帳,便離開了。
玉梨轉過來看著我,雙目充滿驚惶、悲哀、失望、無措,她完全不置信,她此刻所愛的人,若干年後,會如陌路人一般。
我摟著我自身年輕的拷貝,「弄清楚這件事,對我們有益,你不用一天到晚掛著跟他去美國,稍後可以專心一志在本市投考學校,專修管理科,將來,做到我這樣。」
玉梨凝視我,「你快樂嗎?」
我最恨人家問我這個問題,「看著我,你認為我會有什麼理由要不高興?」
她狡獪地笑,「這只有你自己知道。」
這女孩不簡單,我憐愛地看著她,不要緊,她會熬過黑暗期,闖出一條路來。
世人全離棄她也沒幹系,她有她自己,一關又一關,她會征服所有的山。
「這一次短暫的見面幫不什麼。」
「不,你使我認識自己,請告訴我,今後我會怎樣?」她迫切地拉著我的手。
輪到我滑頭起來,「你想知道什麼?」
「未來,人類都渴望知道未來。」
「天機不可洩露。」
玉梨睜大眼睛,不相信我會說出這種話來。
「怎麼,」我笑,「你以為人到中年,就不再調皮搗蛋?」
音樂開始,舞池中年輕人甩手甩頭,快活地運動。
「我們散散步。」
她與我離開那嘈吵的地方。
街上下毛毛雨,一路上都是汽車虹彩,兩個人都沒有傘。
我不忍把將來的荊棘告訴她,未卜先知並不是幸福,人生路,不過是走一日算一日,一日的擔子一日當,算起來,有限溫存,無限心酸,恐怕她預先知道自己的故事,沒有勇氣扮演注定的角色。
我竟把她當作活生生的一個人,其實據我所知,少年玉梨不過是實驗室輯錄的一卷立體紀錄片,在這個時空播放出來。
我竟關懷她,愛護她,與她發生了感情。
「你幾時走?」我問她。
「我不知道。」
「約什麼時候?你總不能一直在這裡遊蕩下去,直到永遠。」
「我有種感覺,就是這一兩天要走了。」
「你此刻住在什麼地方?」
「朋友家中。」
「不良少女,噯?」
「年輕時總要不良一下。」
「才怪,我女兒才不像你,她認為世界上最舒適幸福的地方便是家。」
「那是因為她有一個好母親。」玉梨向我眨眨眼。
「我真不相信,我小時候是這個樣子。」
「但很多人都不承認。」
「我認,但是不信。」
「我太壞?」
「不,看到你的皮膚眼睛,真令我吃不消,本來我早已忘記自己曾經青春過漂亮過,直到你出現,發覺上主確是公平,現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再也不怨天尤人。」
「啊,原來這是我出現的目標。」她笑。
我也笑。
她站住腳。
「我們在這裡分手吧。」她說。
「你有一隻皮夾子在我這裡。」
她不經心地說:「我不要它了,送給你做紀念吧。」
「你需要什麼?」
她搖搖頭,「我要的,你不能給我。」
「仍是鄭傳書?」
她無奈苦笑。
我們在雨中緊緊擁抱。
「別玩得太瘋。」我說。
「我不會的,」她說:「否則也不能夠成為你。」
「再見。」
她朝我擺擺手。
我拉拉衣襟,雨絲漸急,面孔濡濕,頭髮也潮了。
我依依不捨地看著她,只見她以小鹿般敏捷的身手轉一圈,而她的朋友正找上來,一大班人,呼嘯著離去。
我以無限留戀送走少年十五二十時的顧玉梨。
並沒有叫車,我躑躅回家。
「玉梨!」
我轉頭,是區慕宗。
「我在你家等了好久,到什麼地方去了,淋得似落湯雞。」
我傻笑,很久沒有人以這樣瑣碎的事為題來責難我,分外溫馨。
他說:「我與咪咪談了一陣子,一老一少,倒沒有鴻溝。」
「要不要繼續話題?」
「快回去沐浴睡覺,當心著涼生病。」
「很久沒有人把我當小孩子。」
區慕宗凝視我,「要是你願意的話,讓我來照顧你。」
「我要想一想。」
我上樓去。
咪咪替我開門,「咦,這一陣子你神出鬼沒,那位區先生來等你老半天。」
「有人肯等的時候,讓他等。」
「嘩,風騷。」咪咪笑出來。
我坐下擱好雙腿,態度有點洋洋灑灑。
女兒端詳我,「你戀愛了,媽媽,本來你異常古板狷介,似小老太婆,就這一兩個月,生命又似復甦,嘴角時常帶個神秘的笑容,為什麼?」
「你真想知道?」
「告訴我告訴我。」
「我勘破了過去未來,大徹大悟。」
「啐。」
真的,咪咪相信不相信是另外一回事。
前夫過不久就把款子還我,再三道謝。
「我很慚愧,」他說,「低估了你,沒想到你肯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