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實時明白了,不作聲。
菊新找來手帕,擤擤鼻子,接著給我做一杯薄荷蜜糖茶。
淡綠的茶飄起一股清香,兩年多沒喝這個玩意兒,竟有種陌生感覺,怔怔的握住
茶杯,不知所措。
半晌我說:「他們怕,所以避開我。」
「不要去理他們。」
我放下茶杯。「別傻了,快叫他們回來,我這就走。」
菊新拉住我。「你這不是故意叫我為難?他們走,你也要走,我白做醜人,豬八
戒照鏡子。」
「他們總比較重要。」
「他不見得從此休了我,你放心在這裡暫住,他同孩子在外婆家,不會有事的,
別令我為難。」
菊新真的急了,頭髮披下一角來,手緊緊拉住我的手。
我笑。「好,鵲巢鳩佔,我留下來。」
她總算鬆口氣,拖鞋聲啪啪的進房去給我預備洗澡水。
菊新一離開,我的臉便掛下來。
並沒有學乖,怎麼做這樣笨的事?才一個晚上罷了,無論張羅什麼地方,眠一眠
算數,現在跑到菊新這裡來,害他們兩口子吵架,她丈夫還立時三刻帶了孩子離家出
走,可見鬧得很厲害。
適才菊新流淚,不見得全是為了與我重逢。
畢竟是老朋友,擔這樣的關係。
我輕輕坐下,怕坐重了,沙發會叫痛。隨即又笑起來,都是為著不習慣。有一個
家真是是好,嚕嚕囌囌的可以收藏許多東西,牆角停著孩子紅色的腳踏車,茶几上攤
著課本,一隻煙灰缸擱一邊,剛剛打電話來的時候,父女想必正在教功課。
也不必太過自責,只打擾這個晚上而已。
菊新丈夫知道我的故事,不然不會激烈反對。
菊新在臥室裡說:「毓駿……」
因離得遠,沒聽清楚她說什麼。
立即站起來,側目細聽,自己都為這個動作吃一驚,何須這麼慇勤侍候,幾時變
得這麼精乖懂事,又連忙坐下。
舉止實在失常。
就算怕我也難怪,是與普通人有點不同。
倘若半夜起來難為他們一家,尤其是孩子,那還當了得。
是應該小心,躲得遠遠的,像古人重陽登高,避開瘟疫。
與他們家這樣的交情,也不能得到稍微不同的待遇。
人們太愛護自身,這也是應該的,總不能人人像我。
菊新出來說:「我已辭去工作。」
「那也好,」我說。「現在外頭市頭如何,像我這樣一個人,可以拿多少薪水?」
菊新坐下來。「謝天謝地,這是你唯一毋須擔心的事,你何用找工作,吃利息也
吃不光。」
「沒事做很悶的。」
「有錢你怕沒事做?你以為小職員清晨搭地鐵趕命是去做事?那叫去討生活糊
口!」
菊新比從前激憤得多了,生活就是這樣,漸漸叫人嘗遍苦澀,再天真活潑可愛的
女孩,也慢慢變為魚眼珠,不再閃爍。
「見到李盷了?」
「他還沒下班。」
「他很吃得開,照片名字時常在報紙財經版註銷來。」
「他一直希望揚名。」
「他現任女友是--」
「我見過她,她長得十分好。」
菊新看著我。「毓,怎麼辦呢?妳已失去一切。」
「不,我沒有,我只失去兩年時間。」
「你打算從頭開始?」
「是。」
「讓我幫你。」
「不,我會照顧自己。」我按住她的手。
我浸在浴缸中,直至指尖皮膚發皺。
在裡面,洗澡都有看護在旁監視,怕有什麼輕舉妄動。
「睡衣在這裡。」菊新在浴室外揚聲。
明早一定得走,不能離間別人夫妻感情。
我睡在孩子床上,剛夠長,闊度不夠一米,然而暖呼呼,軟綿綿,十分舒適,菊
新知我怕冷,開了暖爐。
「要不要聽音樂?你都不曉得此刻流行的歌曲有多滑稽。」
「我累了。」
電話叮鈴鈴的響。
「丈夫關心你來了。」
「恐怖不會,大概是我母親。」
菊新有個好母親,這是她至大的幸福,所以成年後,她有豐富的感情可以灌注給
朋友,與人共享。
半晌她又回到房間來。「找妳。」
我抬起頭。
「李盷。」
菊新把無線電話交我手中,替我掩上門。
很久很久之前,還是少女時期,床頭也有一具電話,專門躲在被窩裡講體已話。
「毓駿毓駿。」李盷的聲音很焦急。
「是我。」
「怎麼不等我回來?」
忽然沉不住氣,說道:「你又何嘗有等我?」
他靜下來,像是在吸香煙。
過了相當久,他才說:「出來了。」又說:「也不通知一聲,好去接你。」
我笑。其實也不是難事,如果要打聽的,總會得到消息。
「我就料到你在菊新那裡。」
我想表現得愉快一點,證明自己已經痊癒,但不知怎地,擠不出氣氛來。
「要不要出來喝杯茶?」
「明天吧,我想睡。」
「那麼明早再同你通消息。」
說了再見,由我先掛斷電話。
回想年輕的時候,瘋得不捨得先掛電話,非得等對方先把線切斷,才肯罷休。什
麼地方來的精力,匪夷所思。
我微笑,鑽進被窩。年輕即是年輕。
習慣天蒙亮即起,輕輕去看菊新,好夢正濃,穿著灰紫色鑲花邊的睡袍,姿勢甚
美。
真不容易,孩子都那麼大了,仍然漂亮。
喝一杯咖啡,壓下張字條,便出門去。
啊,第一步要到銀行去,第二步要找房子,再接著,是要打扮自己,重新投入花
花世界。
處置了支票戶頭及存款,跑到房產租售公司,聲明要一層即可住入的公寓,要向
海、朝南、寬敞。
「可以嗎?」我問那標緻的女職員。
她笑。「小姐,你是初到此地的遊客吧?在我們這城市,只要肯付出適當的代價,
什麼都辦得到。」
我完全放心,這麼進步的城市,總有安身立命的地方。
實時與經紀出去看房子,第一處地方就滿意。
全新裝修,顏色嬌艷,屋主不知為何,匆匆離去,只帶走隨身衣物,連古玩擺設
都留下來,全盤出售。
經紀人努力推薦,推開那一列落地長窗。「看,單是這一列玫瑰花,便可看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