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哀綠綺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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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頁

 

  至於家裡,我仍然寄錢回去。他們是對的,小市民生活悶是開一些,但是平靜可貴,姐姐還是在做速記員,弟弟找到份書記工作,母親一日煮三頓飯,父親或許在明年退休,如果我跟他們一樣!我也不失為是一個幸福的人。

  但是我。

  我是只黑羊。

  我的經歷與他們不同,以後的日子裡,尚會發生許多許多故事,許多。

  水晶花

  那個美麗的女人,我早留意到她了,三十上下年紀,無論何時何地,都穿黑衣服,配戴著許多鑽石首飾。

  鑽石這樣東西最古怪,冷艷、閃爍、夢幻,能夠真正把一個女人的容光襯托到一個新的境界。

  她喜歡鑲得很累贅的古董首飾,但她穿得簡單,看上去很順眼。

  我叫妹妹看她,「怎麼樣?是不是全城最美的?」

  妹妹笑說:「城裡有許多美女是不出來走動的。」

  「有這樣的美女嗎?豈非錦衣夜行?」我問。

  妹妹笑,「金絲雀有時候不可亂跑。」她提醒我。

  「這一位也是別人的金絲雀?」我問。

  「她是何老三的外室,最近何太太病得厲害,她便跟著老爺出現。」

  我點點頭。

  難怪,她雙目有呆木與厭倦的神色,不容易看出來,但留意一下,還是注意得到。就因為這樣,她另有一種矜持的樣子,與那眼珠子轉得掉出來的小舞女大大相異。

  「……你去不去?」妹妹在說什麼。

  「嗯?」我問:「什麼去不去?」

  「我在問你!瑪姬明天結婚,你去不去?」

  「不去,我累得慌。」我說:「想多睡一點。」

  「上午睡夠了,下午可以到三嬸那裡吃飯。」妹妹說。

  「三嬸又是怎麼回事?」

  「三嬸生日。」

  「她認幾歲?」

  「誰敢問。」妹妹抿嘴笑道:「大約四十一、二吧。」

  「四十?她會把你殺掉,她頂多希望你說她三十二。」我說:「再聰明的女人在年齡上頭還是神經兮兮的。」

  「其實一眼就看出來了。」妹妹感喟的說。

  「睡醒就去,睡死了就不去。」我回答她剛才的問題。

  「當心媽媽罵你,」妹妹說:「說話沒點正經。」

  這樣的罪名我背著已經有很多年了——說話沒正經,做事沒正經,做人沒正經……

  生活真令人失望,悶悶悶,太悶了。天氣好,坐船,天氣不好,吃飯,去舞會,大夥兒大眼對小眼,硬碰硬原班人馬,偶而有張新面孔,幾乎必然的,一定是電視台的小明星,半年就這麼胡混著過去了。

  我打一個阿欠,找個藉口提早離場。

  外頭在下雨,空氣有種膩答答的味道,一地的汽油虹彩,我深深歎口氣,不知不覺,回來已經有半年了。

  要走的時候,愛倫娜無論如何不相信。

  「你父親叫你回去,你就得回去?我們最多不用他的錢!」

  愛倫娜是混血兒,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中國血統!一雙眼睛是深棕色的,長髮如瀑布,但皮膚如牛乳。我們走了兩年,談及婚嫁的時候,父親發慌,下十二道金牌把我召回家。

  混血兒?洋女?不可能的事,玩是可以的,結婚?不要開玩笑。

  在愛倫娜來說,屈服於任何事,都是愛得不夠,我也認了這一點。可是沒有父親的救濟,而叫我留在歐洲,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叫我出來找一份年薪約三千鎊的工作,淨受洋氣,也是沒有可能的事,我拖延半年,越來越害怕,終於還是回來了。

  愛倫娜蒼白著臉說:「我一生都不要再見你。」

  我也沒有抱著再見她的心情。感情這種事,完了便是完了,無法再走回頭。

  回到香港,才發覺潛意識中,我愛愛倫娜,比我自己知道的多。

  父親見我一個人回家,很漂亮的處理整件事,他連提都不提,就當愛倫娜不存在,但我不能夠。

  我的夢魂常常飛回去歐洲,看到愛倫娜只穿著薄衣,坐在初冬的窗台,窗外白濛濛一片,而她捧著一杯熱茶喝,牛乳般的皮膚,黑瞳孔,腫腫,如剛哭完,猶如一張圖畫。

  我訕笑自己對她念念不忘。

  特別是這半年來,看到此地的名媛,沒有一個上眼,我便會偷偷的想起愛倫娜。

  香港的女孩子越來越僵、越來越濃妝,頭髮全部燙得像鐵絲,鮮紅的唇,人工的面孔,一絲靈魂都沒有,披著悉悉索索的舞衣,身材細小得像發育未全,抖著走路,像具塑膠洋娃娃,不約而同地擁有黑眼圈,看上去也夠疲倦的,仍然為抓金龜婿而到處顛撲,真是慘淡。

  妹妹曾刻薄的說:「看看你愛搭救誰,拉人家一把,行行好,娶了她回來讓她專心在家發胖。」

  除了愛倫娜,我還沒有動過要娶人的念頭。

  這半年來鬱鬱不樂是每個家人都看得出來的。

  一睡睡得老晚,呆呆的吃午飯,看電視錄映帶,晚上跟妹妹妹夫出去泡,晚上回來讀小說至天亮。父親只要把我留在香港,其他一概無所謂。

  他也想我結婚,結了婚更加飛不了,乖乖的替他養孫子。

  妹妹說:「他才廿六歲,晚幾年不妨,別把他逼急了。」

  父親是很寵這個女兒的,也更遷就我,事事處之泰然。

  偶而也問:「要不要到公司看看?嗯,學以致用,堂堂會計師,別太投閒才好。」

  我還是心倩壞。

  一路躑躅回家,益發不原諒自己,為了享受放棄愛倫娜猶可,但我根本不是愛享受的那種人,我只是不想吃苦,偏偏現在就苦得十足。

  走錯一步棋子,只要不顧一切的在歐洲結了婚,生下孩子,父親總會心軟吧。

  我也別太樂觀,父親是硬脾氣,愛倫娜亦是硬脾氣,任何一方面都不肯退縮,到時只有更慘。

  我大叫出來:「愛倫娜!」

  我頹然靠在牆上,酒氣上湧,我胸口有點難過。

  到歐洲的第一個春天也是這麼渡過的,當時年紀雖輕,也被春天迷得瘋狂,滿院子的桃紅柳綠,女孩換上薄衫,天上露出金光,人們活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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