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人並沒有關門,我自大門看進去,只見一間間木板隔開的房間。他們把什麼
都堆在地下:蓆子、衣服、箱子、甚至飯碗。
我站在門外,動都不敢動。
我心裡面很難過。如果我的母親不錯住在這裡,我絕對原諒她,我不會怪她跑來
向祖母勒搾。
她也實在太可憐了,生活到這種地步,還有廉恥心嗎?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女人看到我了,她走過來喝問。
「找誰?」她來得聲勢洶洶。
我並不怕她,我打量著她。這是一個強壯的女人,肩膀寬得像一座山,頭髮長長
的被在背上,一張臉上有雙三角眼。我退後兩步。
「找誰?」她的聲音更大了。
她把我當賊嗎?我啼笑皆非的想。我即使是賊,這裡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我偷
啊。
我的天。
她的年紀並不大,但是那種潑相,真是厲害。
「找誰?」她見我不回答,顯然是光火了,問第三次。
「找姓許的。」我說:「我以為這裡是一號,不是嗎?」
「姓許的?」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我不動聲色。
我曉得我找對地方了,這裡就是姓許的了,錯不了。
「找姓許的幹嗎?」她還是橫在大門前,不放我進屋。
「有事。」
「什麼事?」她理直氣壯的問我,洋洋得意。
唉,在今天之前,我實在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種女人。
但是現在我看清楚了,真是覺得可怕。我怎麼辦好?
我不能一直站在門口與她鬥嘴,我絕不是她的對手。
「是許先生叫我來的。」我說:「我來找他。」
「我便姓許。」那個女人說:「你找我父親?」
我看她。父親?姓許的男人是她父親嗎?
那麼她是我的──?不可能,她一定是姓許自己的孩子。
「是。」我說:「我找他。」
「進來吧。」她說。
我進屋子裡,往有亮光的一角走去,卻給她喝住了。
「喂!那邊是人家的地方,跟我來!」她擺擺頭。
幹麼這樣小的屋子裡,還住了幾伙人家?我嚇一跳。
「來這邊!」
我跟她走進一個房間,房間的門口有一道髒布圍著。
「坐!」
我坐在一條板凳上。這間房不會大過六十尺,有一張雙人鐵架床,一張帆布床。
我坐在帆布床上。
她一直往我身上瞪,我想我實在是穿得乾淨而考究的。
我忽然想哭。我明白祖母的心意了,我全明白了。
她怎麼想我知道真相呢?祖母愛護我,她不忍心。
即使見到了母親,又怎麼樣?我可以做些汗麼?
這便是祖母不要報警的理由了,我完全明白了。
「我父親出去了。」她說:「你找他有什麼事情?」
我看這個年輕的女人,她大概有二十二、三歲了吧?
她的頭髮很長,可是給我一種、永遠不洗的感覺。
一套唐裝衫褲很不乾淨,領口敞開著,袖子捲得很高。顯然沒有誰告訴她,正經
女人應該穿得斯文一點。
她的腳很大,穿一雙膠拖鞋,手很粗,指節也大。
但是她長得很高大,而且胸部發育得不錯,腰肢很細。
這個年輕女人,會不會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我的手心冒著汗。
我說:「我姓陸,我叫陸小曼,你或許聽過我的名字?」
「啊,」她恍然大悟的叉起了腰,「你就是陸小曼?」
「是。」
「你總算回來了!」
「不不,我不是回來,我只是來看看──我的母親。」
她吃吃大笑起來,「看母親?你還記得她?」
我不出聲。
「看你的樣子,顯然過得比我們好,讀過書,受過教育,可是母親倒一直想著你
一個人,老天,九個孩子,她就想你一個人!」
「她人呢?」
「看病去了。」她說:「每天看病,你知道嗎?」
「她身體真不好?」我問。
「當然,你以為還有人那麼空去騙你?」她大喝一聲。
我想哭,縮在一個角落裡。十個孩子,住這間房間?
「我們活得像豬,你一定過得很舒服吧?」她問。
我不敢出聲。
「說呀,說呀!」她一步一步的向我逼來,真可怕。
我忽然之間狂怒起來,我說:「你有什麼資格喝問我?」
她怔一怔,她沒想到我也會聲音大起來,不怕她。
「誰把你們害了的?是我嗎?你說,是我嗎?」
「反正你沒有臉再回來,你去做你的小姐去!」
「我不想與你吵嘴,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不是我自己要回來的!是你的父親求我
回來的!」
「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她指指她的鼻子。
「是!」
「難道他不是你的父親?」她更凶得可怕了。
「你,你,」我脹紅了臉,「你不要亂講!」
「奇怪得很呢,怎麼亂講了,難道他不是你爸爸?」
「住口!」門外有聲音傳來。「阿娟,你亂說什麼?」
我抬頭一看,是那個姓許的男人回來了,我像得了救星。
我板起臉,「許先生,這人是誰?太強橫了。」
「阿娟,你不去開工,賴在家裡幹嗎?走!」他喝她。
叫阿娟的女人狠狠的看我一眼,坐在一角不走。
「叫你出去!」姓許的男人喝她,「你聽見沒有?」
我一想,如果房間裡剩下我與他,豈不是更恐怖?
於是我連忙說:「就這樣好了,許先生,沒關係。」
「許先生?」阿娟哼了一聲。
「住嘴!」她父親喝止她。
看來這男人娶母親之前,還有自己的孩子。
不然的話我只有弟妹,那來比我大的人呢?我明白。
我暗自傷心,母親真是走錯一步了,才會有今天的日子。
看祖母的樣子,便知道我那去世的父親,不會差到那裡去。
但是這個姓許的,我再看他一眼,還是覺得他可怕。
「你終於來了。」他說。
「是的,我母親呢?」我問:「我是來看她的。」
「其實我很後悔叫你來這,太失禮了。」他歉意的說。
我不出聲,是我自己要來的,他又沒有強逼我。
「以後我並沒有再去要錢,你一定知道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