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我還真的沒有這麼黑心,常常穿著粗布褲,梳一條大辮子同她去吃中飯。她們中環人視吃中飯為大事,當一宗祭祠儀式來辦,真老土,我常常懷疑,一頓飯下來,薪水還剩下多少。
剛剛初秋,李陳女士便穿著薄呢裙子,彷彿不怕流鼻血的樣子。
我例牌白T恤,牛仔褲,球鞋……坐下來叫礦泉水與漢堡包。
她說:」伶玉,有點天才也不必這個樣子呀。」
「我並沒有天才。」我說。
「我希望你可以趕快成家立室。」
「沒有可能,結婚是很莊嚴的事。」我說。
"我希望你別這麼吊兒郎富。」
「這是我生活作風。」
「藝術家都這個樣子嗎?我希望……」
「你的希望多得要阿拉丁神燈方能應付。」
「見你的鬼。」
這時候有人走過來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一邊在我臉頰上印上個響亮的吻。
我抬頭,是男性模特兒尊尼。
「尊尼,」我說:「明天下午三點在皇后碼頭等船到西沙灣,別忘了,你曾經有過失約的裊記錄,當心永不錄用。」
尊尼敬個禮走開。
李陳羨慕的說:「你有你的樂趣。」
「什麼樂趣?」我萎靡的問:「為了一個香吻?人家是有男朋友的,在這一行裡,每個女人都有女朋友,每個男人都有男朋友。」
「我不相信,你呢?你是正常的。」
「我?我的女朋友就是你。」
「正經一點,伶玉,我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
「我不要什麼什麼公子。」
「你不要?死相,你要就有了不行?」
我笑,」公子有真有假,魚目混珠。」
我召來侍者付賬,剛打開皮包,侍者說有人付過了。
"誰?」
「那位先生。」侍者遙遙一指。
「唉呀。」李陳大叫,「是柏德烈。」
這年頭的人都沒一個好好的中文名字,因此我眼眉都沒抬一下。
「來,我替你介紹。」李陳站起來。
我咬牙切齒的說:「你給我坐下!女人一結婚果然立刻變魚眼睛,你少骨頭輕。」
「狗咬呂洞賓。」她回罵我。
「以後我都不陪你吃中飯,讓你在中環活活悶死。」
這時候那位柏德烈先生走了過來,很禮貌的叫一聲表嫂,然後眼光落在我的身上。
李陳淑馨索然的介紹,「這是我先生的表弟,這是辜伶玉小姐。」
我擠出一個三秒鐘的笑容。
那位柏德烈先生向我點點頭。
我站起來,「我趕時間,我要走了。」隨手取過大袋袋,便逃離這個社交場合。
我不是對柏某有反感,而是對人家故意替我扯皮條有惡感——你嫁不掉了,可憐的人,讓我來做一件好事吧,誰叫我認識你那麼久?
也許我是多心了,據說所有的老姑婆都是多心的,我為什麼要是例外?三十歲的人了。
街上沒有什麼吸引的風景,獨身女人最怕空檔。也許我可以回家睡一覺,等電話出差。
一到公寓就聽到電話狂響,我跑去接。
是阿施,淑女畫報的編輯。
"你人呢?"她抱怨,「你應該裝個電話錄音機。"
"老土。"
"什麼都屬老土,我告訴你,人最老土便是要吃飯。"
"喂,別趁機發作好不好?"我問:「什麼事?"
"有一篇訪問要你去拍照。"
"小姐,我幾時變成突發記者了?"
"不是突發,有一個人在國外拿了一個特別的獎,我們為他寫了一篇訪問,要配照。"
"是男是女?"
"男人。"
"男人接受訪問?好出鋒頭,最受不了。"
"你管他呢。"阿施罵:「又不是叫你嫁給他,你接不接這個客?"
"說得真難聽,什麼時候?"
"明天下午。」
"下午不行,我要到西沙灣去。"
"上午?"
"上午我不起床。」
"見你的鬼,傍晚六點,人家下班,剛好接待你,告訴你,大洋兩千。"
"真是小人,告訴我那個人的地址姓名。"
"金玻璃大廈興昌工程公司,叫柏德烈。"
天下有這麼巧的事,柏德烈,不會是同名同姓另外一個人吧。
"你們的夥計什麼時候到?"
"訪問早已寫好,你拍了照片就可以走,拍得好一點。"
"知道了,嚕嗦。"掛上電話。
我把器材取出準備好,聽音樂看電視,做一個雞蛋壽司,吃了便看小說。
未婚有未婚的好處,時間全是自己的,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一點煩惱都沒有,啥人也不必應酬,太美妙了。
半夜有人打電話叫我到的士可跳舞,我回絕:「老了,跳不動,這已是辜伶玉罷跳三週年紀念。"
我很早就上床。
第二天跟尊尼到西沙灣的慘情不提也罷。
那小子遲到四十分鐘,我差些一個耳光賞過去,後來他道歉得幾乎哭出來,我又一次原諒他。
他帶的助手提看三大包冬季服裝——在沙灘上拍冬裝?不知道是誰的鬼主意——但是這一天陽光普照,曬得我們幾乎褪皮,整個夏季都不及這只秋老虎厲害。
我心裡很氣,都三十歲了,皮膚哪裡還經得起這樣的一曬,皺紋與雀斑必然趁機報到,這份該死的工作,簡直要我的老命。
不過尊尼是一個美麗的男孩子,他帶來的衣服也別具風格,我努力在三十度攝氏的天氣下嘗試拍出嚴冬海巖的肅殺——快變成創奇者了。
鏡頭望出去的風景出乎意料之外的漂亮,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尊尼(多煞風景的洋名)就站在浪花圍繞的石堆上——嘩。
他們都說我拍照片的意境好,應該專拍美女照。但我沒有興趣。美婦人通常不肯搭車乘船到陽光空氣底下來拍照。她們喜歡坐在空氣調節的室內搔首弄姿,鏡頭上加兩百層紗,為求四十歲看上去像二十歲。
我不是整容師,我沒有這麼大的技術。
我們收檔的時候是五點正,預料中一小時趕回中區是有餘的。
我渾身是汗,T恤貼在背部,異常不舒服,整個人鹹味十足。真是血汗錢。
我的朋友李陳淑馨此刻在做什麼?坐在會議室做夢吧,那簡直是一定的,說不定她在懷念華倫天奴新出的冬裝,我應當給哥哥罵,真是的,那麼舒服而不需要天才的工作不去做,捧著只破相機到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