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願意提了。
不過對我來說,我倒想見見我的母親,想得很厲害。
我對她並不怎麼懷念,但是好奇心非常的重。至今我連她一幅照片還沒有看見過,
祖母像很討厭她。
不過我總算曉得自己有個母親,那也已經很夠了。
祖母非常清潔,而且精神也好,她的頭腦也不過份守舊。
她實在是一個很好的祖母,我想世界上像她這樣的祖母,已經不太多了。
她甚至不怎麼嘮叨我,比起一般母親,還通氣得多。
我是很得女同學們羨慕的。
當我說祖母會買新式裙子給我穿的時候,她們簡直不能相信,不過這一切,都是
事實。
我與祖母的生活,過得很愉快,唯一的缺憾,是冷清。
但是我的功課很多,家裡靜一點,是有很大的好處的。
通常每天放了學,祖母的點心已經在等我了,我吃了一點,便洗澡休息,晚飯之
後,才做功課。
這個時候,祖母便在我身邊打毛線衣,打完一件又一件。
她靠這個賺點錢做家用,而且一個月,實在還賺不少。
這種毛衣,用很粗的絨線織,祖母三天可以編出一件。
然後廠方面就把這些毛衣運回外國,加張商標,又寄回來這裡出售,價錢貴好幾
倍。
我與祖母,常常為這個好笑。
祖母的手藝好,又快,更重要的是乾淨,她很受歡迎。
於是每天她就在我做功課的時候一直織織織。
當然就算三天織一件,也養不活我,祖母是另有收入的。
她有兩層不大不小的屋子收租,這樣我們就很寬裕了。
祖母甚至可以節蓄一點。
那兩層房子,據說是祖父留給她的。她無疑有個能幹的丈夫。
我們住的房子,也是祖父的物業,而且是最好的一層。
祖母說:「本來我一個老太婆那裡都可以住,但是一個小女孩子,住得太破爛,
會影響心情,所以我們只好犧牲一點錢,住得舒服點了。」
犧牲的是原來可以收回來的房租。祖母很喜歡我。
就是因為這樣,使我覺得光花家裡的錢不好意思。
我找了一份補習。兩個小孩子,一個三年級,一個四年級。
我自己已經是中學四年生了,補習他們綽綽有餘。
這樣一個月,我賺二百五十塊,零用錢是足夠的了。
祖母因此非常誇獎我,我們兩個人的生活很美滿。
祖母還一直說:「小曼,假如你要交男朋友,我不反對。」
她實在太開通了。
不過我們也有一些不太好的日子,祖母也會有身體不好的時候。
那實在是很慘的,我去上學,又沒有人照顧她。
請護土呢,她又不捨得,上一次她害肝病,把我擔心死了。
幸虧那一次,她只是病了一個星期,祖母的身體算不錯了。
那個時候我就想,假如父母親在,她就不必吃苦。
但是父親已經去世,那是沒話好說,不過母親呢?
假如她沒有離開我們,我們的生活會更好。
我沒有怪她的意思。爸死了她應該有權改嫁。
祖母不原諒她,我可沒有,我只想見她一面罷了。
就算她不回來,我與祖母,還是很幸福的可以過。
只是我想地一定會想念我,不過因為種種原因,才沒有來看我罷了。
我的確對她很有信心,我相信她會是個好女人。
每當有重要的事,祖母一定跟我有商有量的。
有時候她說:「小曼,房租又可以起價了,下個月就好了。
又說:「小曼,你房間的那張椅子太舊了,換張新的。」
我們有時候會決定把屋子粉刷,或是買多一張地氈。
學校有什麼會,她也來看我。
祖母會穿得很體面的樣子,一套漂亮的藏青旗袍,一隻漆皮手袋,每個人都不相
信她是我祖母。
最重要的是,她一頭黑髮,而且永遠笑容滿臉。
其實一個人年紀大沒有什麼討厭的。討厭的是他們的偏見,他們的食古不化,他
們似是而非的道理。
奇怪的是,每個人年紀一大,都容易犯這種毛病。
所以年紀輕的人會覺得他們不對勁,他們又討厭年輕人。
我與我的祖母,才不會這樣子。
她唯一的小毛病,就是動作有點神秘。
事情是這樣的,大概兩個月之前,我放學回來,看見一個客人匆匆的從我們家走
出來。
我很自然的問祖母:「剛才那個人是誰啊?」
「誰?」祖母反問。
我馬上覺得奇怪,那個客人明明是剛從我們家走出來的。
祖母即使健忘,也不應該到這種地步吧?
「喏,」我說:「剛剛才走的,我在門外還看見他呢-.」
「哦,那個,那個是房客。」祖母支吾著說。
房客?要是祖母一開頭就說是房客,我也不會多問。
但是那個時候我已經疑心了。
「房客來幹嗎?」我又問。
「他們不想加租。」
我說:「哦,原來如此。」
「如果不肯,」祖母說:「我就租給別人住了。」
「是。」我說。
但是我心裡疑心,那個男人,我以前並沒有見過。
我們那兩家房客,我雖然不太熟,不過面孔都認得出來。
這個男人,他也是房客之一嗎?不太像呢。
不過我沒有問下去。
我尊重祖母。
本來這件事我是差不多忘了。我說祖母神秘,是因為我前天又見了這個男人一次。
也是我放學的時候,也是在門口,真是湊巧。
他剛剛下了樓梯,祖母剛把門關上吧,我就看見他了。
我瞪他一眼。
這一次我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這男人臉上有點蒼白,雙眼的的神情很奇怪,而且他很瘦。
我實實在在想不起我們曾經有過一個這樣的房客。
我很著意的看了他兩眼,忽然之間他也見到了我。
他也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轉頭走了,我實在很狐疑。
當我按門鈴的時候,轉頭看他,他也轉頭在看我。
祖母聽見鈴聲來替我開門。她的神色很是不安。
她說:「你這麼快便回來啦?」
這樣的問話更顯得她心裡不安。
我當然每天都有一個固定的放學時間,她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