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你為什麼不早說?」她紅了雙眼。
「你原應有個比我好的男朋友。」
「是我不好,」她說:「我有責任,我令你不快。」
「各人有各人的興趣,」我說:「我太固執,我不該干涉你。」
「小陳,以前從不見你這麼開通。」
「以前我的思想沒搞通,蠢如牛。」我指指腦袋。
「現在我們可以做朋友了?」
「當然,衣莉莎,當然。」
「明天我們到海灘 」
「不,衣莉莎,我要寫東西。」
「啊?」
「你一定很忙,你一定有你的節目,以及工作,衣莉莎,不要怕以後見不到我而賣帳,好不好?」
衣莉莎嘩一聲哭出來,面孔伏在手臂上,「你幾時變得這麼通情達理,小陳?」
眼淚鼻涕全印在我最名貴的襯衫上面,並且要我掉進頭來安慰她。
「好吧好吧,准你星期一三五來看我,為我打掃洗燙,」我笑說:「而國香則二四六來我處做飯,星期天我不見人,我要休息。」
衣莉莎本來杏眼一睜,要好好捧我一頓,隨即想到小陳他只剩下九十日,算了算了,心酸地、疊聲應充,「好好好。」
她告訴我,本來她要往埃及去拍一輯時裝照,現在取消。
「又是為著我?」我假裝生氣。
「不不不,我怕得黃熱病。」
「千萬不要為我。」我慷慨的說。
儘管表面裝得這樣大方,深夜,當她們都離開我回家的時候,我還是偷偷為自己哭了一場。
國香發動全世界來陪我。沒有一個晚上我是一個人度過的。
她自己每隔一天來一次,她一走便差朋友來接班。
男男女女一開口總是:「嗨,常國香叫我來。」有的我認識,有些我不認識。
上午,我寫稿,下午,我去接受治療。
王聰明任主診。他對我極友善,真正的關心我,把很苦楚的一個過程化腐朽為神奇。
我生活變得極有規律,再也不孤苦寂寞怪癖,奇怪,我竟有種因禍得福的感覺。
本來所有的朋友都大忙人,就算不忙,也不敢亂上門去找人;誰知道對方忙不忙?肯不肯見人?
但現在不到大半個月,大家已養成「在小陳家見」的習慣,我的公寓幾乎沒變成沙龍,朋友川流不息,他們不給我有機會靜下來,不給我胡思亂想。
國香嫌電話不夠,索性裝多兩具,白酒紅酒一箱一箱抬回來,衣莉莎與國香合作,雇了專門打掃的傭人來收拾地方,一下子我的生活豐富起來,在我這裡沒有猜忌,沒有鬥爭,氣氛上佳,任何人的不如意,同我比起來,都微不足道,因為往下數,我只餘七十個日子。
每天我寫三千字目標訂下之後,又發覺不夠,於是趕五千字。
照說五千字是頗大的負荷,但下了決心不拖不磨,現在只需兩個多小時便趕出來,據國香說:還是不錯的五千字。
她把原稿拿去天地雜誌社開會,把我頭一萬字影印數份,交與有關人士閱讀。
國香說:看一萬字便可以知道全篇小說是好是壞。
據她說:會議通過,意見一致,這篇小說是好小說,天地決定起用,並且在日後出單行本子,插圖方面,由衣莉莎的攝影代替,別出心裁。
我很感動。
也許國香存心幫我一個忙,反正只有一次,出多點力也不妨,而她的同事,看到特殊的情況,也故意通融。
誰說人情薄如紙?
我感喟,他們對我多麼熱情。
但國香否認其中有感情因素。
她蹲在我面前剝橘子吃,「寫得好就是好,你也知道我們辦事十分嚴謹,會議室中有許多人根本不認識你,你不用多心。」
我接過她遞過來的橘子吃。
「好酸。」我非常放肆。
「我這裡還有。」是她寵壞我。
「那我放心了。」我伸個懶腰,「現在有足夠的鼓勵,我一定可以把小說寫完。」
國香惻然,我假裝看不見。
「王醫生那裡的診金 」
「你別管。」
「會不會是天文數字?」
「叫你別管。」
「國香,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因為我們是朋友。」
「會不會還有其他的因素?」
「實在是因為最後同你比較接近,繼而發覺你有許多好處。」
我對著鏡子看,「王醫生說,在治療期間,掉頭髮是無可避免的事,還有,皮膚會轉為黝黑……」
國香問:「小說幾時完成?」她故意轉變話題。
「兩個月。」
「這段日子你要不要出外走走?衣莉莎可以陪你。」她說:「譬如地中海,王聰明說你可以旅行,但十天之內要回來。」
呵,都替我打聽好了。
我低頭想一會兒,「太不公平,叫衣莉莎帶著病人到處跑。」
「是不是費用問題?」
「非也非也,很多人以為我就差沒欠債,其實我還有點積蓄,我母親剩下的一筆款子,始終沒有動用,不相信你看。」
我打開抽屜取出存折單遞給她。
國香看到數目字,非常訝異。「真沒想到,平日你好衣服也不穿,原來是真人不露相,小陳,我越來越佩服你。」
「何必充闊。」
「小陳,一直不知道你有這麼多美德。」
我飄飄然,隨即黯然,「國香,我不想叫依莉莎難做,況且我同她已經完了。」
「仍是朋友?」
「是,她原諒了我。」
國香問:「開頭是怎麼鬧翻的?」
「兩個人都幼稚。」
國香噗哧一聲笑出來,「難為你肯承認。」
「現在還怕什麼?」我攤攤手,「我還有什麼損失?不如大鳴大放,把心事傾訴。」
「衣莉莎長得漂亮,」她說:「很多人追求。」
我點點頭。
國香有王聰明,衣莉莎自然也該有個出色的男伴。
反正誰都比我好。
不過我也不必氣餒,我只有一個目標,寫好我的書。
我問國香:「隔天來一次,你哪裡抽得出這麼多時間?」
「本來也以為沒時間,變成習慣之後,卻不覺困難,有什麼要事,他們會得打這裡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