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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頁

 

  我睜開眼睛。「我還有多久?」

  「三個月。」

  真乾脆。我腦中嗡的一聲,如音叉震盪,然後慢慢靜下來。

  「要不要醫治?」我問。

  「要,有一分希望都要爭取,我們剛得到一隻新藥,希望你接受治療。」

  我點點頭。「一言為定。」

  王聰明伸出手來,「陳先生,我很佩服你。」

  我莫名其妙地與他握手,佩服我什麼?三個月,九十日。太陽只為我升起九十次,有什麼特別事要做,真得立刻動手。

  他說:「陳先生,治療過程,頗為痛苦。」

  「我知道。」

  「你不用住院,但每星期要來兩次。」

  「好。」

  「數天後你可以回家。」

  我在想另外一件事。

  一直想寫的長篇,真的要動筆了。光把時間用來主持講座,擔任評判,接受訪問,反而沒有努力的寫。

  我要開始構思,不管是龍是鳳還是三毫子小說,總要設法先把它寫出來。

  國香來的時候,我同她說:「我要一大疊紙與一打筆。」

  她訝異,「你要寫東西?」

  「是,九十天,每日寫三千字,我還可以寫一本書,我相信可以做得到。」

  國香說:「好,我站在你這邊。」

  她眼睛鼻子全紅了。

  「看看,」我安慰她,「你只要答應我,把它在『天地』中連載……」

  「現在替我們寫連載的是倪匡,你先給我三萬字,我們開會決定。」

  「太好了。」

  國香坐在我旁邊,「小陳,」她憐惜的看著我,「其實很多人都很喜歡你,只是你脾氣古怪,不易接近,又大情大性,過分散漫,譬如說司徒英,他說他批評你,並不是有意的,只是禍從口出,但你始終沒原諒他。」

  我也曾回罵司徒「含血噴人」,早已扯平,恩恩怨怨,還提來作甚。

  我微笑,「我得省下吵嘴相罵的時間來寫小說。」

  「好得很,」國香說:「有題材沒有?」

  我指指腦袋,「有一點點影子,要把這一點虛無飄渺的情節變為一篇小說,真的痛苦。」

  國香給我鼓勵,「又不是第一次,你也出過書。」她下意識看看壁鐘。

  「國香,你有事,就別眈在此地。」

  「你真的不想見任何人?」

  我搖搖頭,「我想休息。」

  我躺在沙發上構思科幻小說。

  一個主婦(相信到2070年也還有主婦這個身份)。她識闖時光隧道,遇到1985年的年輕男人,他們發生感情,但她開始懷念家人,終於離開了他……

  沒有故事不能以三句話說完,從前我很熱衷於將三句話變為十多萬言的小說,但最近心野,不能好好集中構思,那三句話始終是停在半空的三句話。

  我在國香送來的紙上塗寫大綱,現在我非要把它寫出來不可。

  主婦……年二十八。年紀或許太大了。有讀者問過我:「你的書,都是寫給中年人看的嗎?」嚇得我臭。這樣吧,主婦,年二十六……

  「小陳 」

  我抬起頭來,咦,稀客,是司徒英。他怎麼來了,過去兩年,他一直視我為第一號對頭,我吃一塊薯片給他知道了,他都會在專欄內影射我罵我。

  「司徒,你這個大忙人,有事找我?」

  「來看你呀。」

  「請坐請坐。」

  「常國香叫我來的,」他爽快坦白的說:「小陳,我想同你道歉。」

  「道歉什麼?」

  「我不住嚕囌你。」

  「有嗎?奇哉怪哉,怎麼我不知道?我眼又朦,耳又聾,看不見聽不到,我只知道咱們是好兄弟,喂,我這裡有個難題,女主角多少歲數至適合?」

  他怔怔的看著我,我知道他心中想什麼。他在想,兩個成年人怎麼會弄得水火不容。

  我笑說:「司徒,我可不需要同情分。」

  「誰同情你?我可憐我自己,以友為敵。」

  「你不還沒回答我,女主角多少歲為妙?」

  「十九歲,惹火尤物。」

  「現在不流行這一類型的女人了。」

  「小陳,你簡直問道於盲,我從來未曾寫過小說。」

  「那你應該坐下來寫。」

  「是的,我很慚愧,實不相瞞……」

  我與司徒談了一個下午。百分之一百開心見誠,互相訴說工作的困難。

  他沒有提到我健康上的問題,我也很含蓄的避而不談。他為我的小說大綱提供很多寶貴的意見,我一一記錄下來。

  三小時後他離開,我再塗改一會兒,便上床休息。

  出院那日,我已有豐富的素材。

  來接我的並不是國香。

  我坐在椅子上等她,是她叫我等她的。

  身後一把熟悉的聲音溫柔的說:「常國香叫我來。」

  我一轉頭,看到的是一張清麗的鵝蛋臉與一身淡黃色的衣裳,這是我最喜歡的顏色。

  我低呼:「衣莉莎。」

  這是我前任女友,攝影師衣莉莎。

  國香真是偉大,她把他們全叫來了。

  「好嗎?」我輕輕問。

  「你瘦了。」她說。

  「沒有的事,你們都心理作用,哪裡有這麼快,咦,今天沒帶照相機?」

  「沒有。」她替我挽起衣物。

  我們落樓。

  衣莉莎說:「國香一會兒來看你。我要先一步到府上去看看搞成怎麼樣。」

  「沒怎麼樣,像狗窩。」

  「你這個人。」

  「衣莉莎,看到你很高興。」我是由衷的,「瞧你,多麼漂亮,整個人會發光的。」

  「文人多大話。」她同以往一般的嬌柔。

  「多久沒看見你了?」

  「一年多,你不肯同我做朋友,」她說:「你不睬我。」

  我感喟:「倘能做朋友,又何必分手?」

  她眨眨眼,「今日不談這個。」她的手臂繞在我的手臂上,「我們回家去。」

  就像從前一樣,我曾經愛過這個美麗的藝術家。

  我們起衝突是為著很小的事。

  她愛出鋒頭,我不准她,每次她接受訪問,我都責備她、嘲笑她、諷刺她:「咦,像賣白花油一樣,附送玉照。」等等。

  到後期,她很恨我。

  她一口咬定我是妒忌。

  我反罵她幼稚。

  我忍不住說:「衣莉莎,我真是不堪,不配做你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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