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我的故事感動,眼睛通紅。
我笑說:「看看,這不過是科幻故事。」
「故事科幻,感情屬實。」她說。
「謝謝你。」
「從前你寫的故事,像一塊蠟。」
「胡說,從前你從不看我的東西。」
他們對我發生了新的興趣。
其實「之前」與「之後」完全一樣,觀者戴上藍色鏡片,看出去自然一片藍色,戴紅色,便一片紅色。現在他們怎麼看我都覺舒服,因為我已沒有威逼力。
話雖如此,也還是有人要宣佈我完蛋。
寫畢五千字我覺得疲倦得說不出話來。
我說:「給我一杯酒。」
「你怎麼了?」衣莉莎警惕的問。
我疲乏靠椅子上,「沒什麼。」
「寫得太多了,國香叫你一天不要超過三千字。」
我接過酒杯,但已力不從心,眼前一黑,傾翻杯子,倒在地上。
我的心很清楚。
只是感覺失靈,恍惚看到衣莉莎叫著去求助,我則平靜而愉快地躺在地上,心如明鏡台。
這就是結局?我問自己。
比想像中舒服。
不過漸漸更加疲倦,我閉上眼睛,自腳趾開始有一陣陣麻痺,直上心頭,達到頭部的時候,我失去知覺。
我沒想到還會醒來。
真的沒想過。
國香來醫院看我,面孔焦慮得都皺起來,像是老了很多。我心痛,都是我不好,纏住她,害得她這樣。
她握著我的手,殷切的問:「如何?」
我努力笑,「我只掛住那個長篇的後四十回。」
她把面孔埋進我的手中,「我覺得太沒有意思了,小陳,生命太不公平。」
其實不然,生命其實再公平沒有,我記得旺角區有個爛腳叫化子,風雨不改坐在地鐵站左鄰乞討,一坐好幾年,他的生命,同我的生命,以及愛因斯坦的生命一樣,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
只不過我們這些人平時優越得成為習慣,什麼都要享受特權,上主沒判我們長命百歲,青春常駐,我們已經受不了刺激,大呼不公平。
我歎息。
其實生命是一樣的,有才華的人早已得到報酬,生命是公平的。
「我還能出院嗎。」
國香點點頭。
「王聰明呢,我想同他說幾句。」
「他馬上來。」
「衣莉莎呢?」
「她剛回家,在你床邊守了一日一夜,我們輪更。」
我十分歉意及不安,在床上蠕動數下。
「小陳。」國香仍然嗚咽。
「國香,別令他難做。」王聰明來了。
我掙扎了一下:「我有什麼難做?」
王聰明的樣子也很倦,他坐在我床邊,對我說:「小陳,我已盡了力。」
我點點頭。
「我要用最後一種藥,你得有心理準備。」
我又點點頭。
「過程很痛苦,藥會影響你身體功能。」
「不要緊,」我虛弱的說:「我可以喝至寶三鞭酒。」
「去你的,小陳,」醫生震怒,「你有完沒有?」
我吐吐舌頭。
「這一組治療如不合理想,就沒何辦法了。」
我心中一片空白,閉上雙眼。
過半晌我問:「我還能寫作嗎?」
「我要你停止工作。」
「不行。」
「你體力不夠。」
「誰說的?」
「我說的。」
國香說:「你們倆別鬥嘴好不好,大荒謬了。」
「我一定要把故事寫完。」
王聰明象鷹似看著我,我力氣不夠,目光渙散,不能與他鬥,只得側過頭。
「你要住在醫院裡。」
「我才不聽你,我明日就出院。」
「你——」
「你要說,你是為我好,是不是?但請想想,我還有什麼損失,嗯,我何必要再聽你的話?」
王聰明當然是個聰明人,有名字你叫,他不出聲,但看得出他極端不開心。
「你已盡了力,算了。」我倒轉頭來安慰他。
「小陳,我佩服你。」他說。
國香的面頰在顫抖,眼淚似水花一般濺開來。
我說:「國香,給我看笑臉。」
「太殘酷了。」她說。
沒有病的人全體老了十年。
回家後我繼續寫作,不管三七二十一。
我那「痛」的階段還沒有開始,深以為奇,因為時限已屆。
我很容易倦,喜歡躺著說話。
朋友們越來越多,我的寓所還是很熱鬧,不過我沒有敷衍他們,由得他們開會聽音樂玩遊戲,我的情緒還過得去。
我跟在莉莎說:「你好在沒有嫁我。」
衣莉莎很溫柔,「你肯娶我嗎?」
「我怎麼娶你,公雞拜堂?」
「小陳,你真是說得出就說。」她掩住我嘴。
我說:「百無禁忌。」
「我們是熱戀過的。」
「是的,」我說:「火辣辣,總算經歷過,終身無悔。」
衣莉莎亦笑,「真不明白怎麼會有那種精力,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從一間咖啡屋走到另一間咖啡屋,總是不肯回家,彷彿一分鐘不見面就會死似的,那時你比氧氣水份都還重要,不要說是家中有人反對,嘿,玉皇大帝也阻擋不了,真奇怪,完全是中蠱似的。」
我愉快的微笑。
「這是愛情?」
「我想是。」
「那麼後來呢,後來怎麼一切都變了。」
「新鮮奶油擱久也會變。永恆的東西不過是一座
山一個海,我們還能做朋友已經很好。」
農莉莎說:「也差一點變為仇入。」
我親吻她的手。
那時與她約會,老比預定時間早一大截到目的地,守在那裡,巴不得早一分鐘見到她,心神可以定下來。
我仍然愛她,但質素已完全不同。
少年人熱情如火,即使她叫我跳樓,當年我也會毫不猶疑的跳下去,渾身燃燒,在所不計。
現在不同了,我感喟,年歲漸長,價值觀念大變,已不復當年之勇。
我並不是一個聰明的人,一生人雖然碰見過機會,可惜不但沒有抓住機會,根本沒把他認出來,蹉跎許久,直到頓悟,要努力已經來不及。
王聰明在治療我的時候,總與我商議私事。
對他來說,我是透明人,沒有將來,沒有隱私,沒有是非,什麼都可以對我說。
他說:「我終於在律師處辦妥離婚手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