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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頁

 

  這麼些年,我不再是小女孩子,意志力堅定,見識增廣,但是看到張元震,仍然為之傾倒。

  他天生有股書卷氣,一件名貴的厚呢大大穿得略舊,更有味道。

  看到我微微一笑,像是有什麼千言萬語,不知如何開口似的。

  我說:「元震,歡迎回來。」

  我與他輕輕擁抱。

  這些年來,我們非常斯文含蓄,並無越禮之處,故此沒有上演肉麻鏡頭。

  「志鵑,你比任何時候都漂亮。」

  「謝謝你。」

  「對我突然回來,沒有疑心?」

  「你總有你的理由,不必向我交待。」

  「我想找工作做。」

  「好得很。」

  徐伯母見過張元震後,說她認了命。「是要比咱們培南登對得多。」她說。

  同時母親說:「總算有機會辦喜事了。」

  我心底卻不是這麼想,元震並不是回來向我求婚的,他有更要緊的事要做。

  在假期中,我幫他找到一層公寓,一切現成,不十分合意,但很過得去,他即時搬進去。

  元震訂了西報看聘人廣告。

  我們之間客氣得過份,對白只涉及:「過去兩年你做些什麼?」

  「我?呵,我做了碩士論文。」

  「講些什麼?」

  「是一個較長的報告,解釋如何用力將一粒鋼珠通過鋼球,造成一條光滑的隧道。」

  我大大的詫異,「什麼,這樣的題材可以寫一本書?當真匪夷所思,我以為必有主角,談戀愛才能算一本書。」

  他大笑。

  「況且使鋼珠通過鋼球,再容易不過,盡汝所能,用力按便可。」

  「你這個人!像你這麼說,沒有什麼是困難的了,如何寫小說?盡汝所能,把字拼在一起,直至寫成。如何做建築師?盡汝所能,把圖則變為樓宇,直至完成。」

  「我笑,根本是嘛。」

  他可以趁勢把我拉在懷中,與我接吻,但是他沒有這麼做。

  他點著煙斗,吸將起來,那陣香料蜜糖味傳入我鼻子非常舒服。

  但是我很悵惘。

  局外人看著,以為我們是一對好情侶,事實不是這樣,我更加困惑,比張元震沒回來之前還要尷尬。

  小朱問:「房子也找到了?幾時派帖子?」

  我同他胡調:「帖子,對,你的帖子,怎麼,決定做異國情鸞?」

  誰知他面紅紅的說:「是的,我與紅羽毛決定結婚。」

  我簡直不相信,張大嘴巴,姻緣要來的時候,擋也擋不住,三扒兩扒便可成其好事,難為我與張元震長期抗戰。

  我忍不住問:「細節全都做通了?」

  他點點頭,「她同意申請我入美籍。」

  呵,對,這是最重要的一環,美國護照。

  「而我照顧她在香港的生活,她已報名去學普通話及粵語,志鵑,我想同她取個中文名字,你說,叫什麼好?」

  小朱喜氣洋洋,百分之一百「我找到了」的表情,叫人又羨又妒。

  「中文名字?」真沒想到,風水輪流轉,現在該洋人有中文名字了。「紅羽毛不很好嗎?」

  「不夠文雅。」

  「啊。」我沒有興趣動這個腦筋。

  「叫'彤'好不好,那也是紅的意思。」小朱與我商量。

  「'朱彤',很好哇。」我附和,「真是大吉大利,紅得不能再紅。」

  小朱興奮的說:「就這麼辦。」

  紅羽毛真是屬紅色的:暖和、明艷、活潑、振奮,與她接近都會沾染到那份高興。

  我。

  我算是什麼顏色?

  白,太恭維自己,沒有純到那個地步。

  黑,道行又還沒那麼高深。

  我姓藍。藍這個顏色,不溫不和、不文不鮮,很容易接受,但難以突出。

  我就是那樣的一個人,我於是吁出一口氣。

  林小姐看見,嗤一聲笑出來。

  我朝她攤攤手。

  她說,「新的一年,何以唉聲歎氣。」

  我搔搔頭皮,「真不知如何打發這三百六十五個日子。」

  林小姐詫異,「你都會這麼想?慘得過我,一看見新的日曆,叫出來,噢不,又是三百多個日子要我逐日來捱?老天不如接我回老家,我不知多想息勞歸主。」

  「林小姐,不必這樣想,」我在她面前坐下來,「日子會照顧自己,一 日一日過去,不必費勁。」

  林小姐呵呵的笑,「你真相信?說得也是,鬧鐘一響,起床上班,是是是,對對對,又到下班,什麼事都暫切丟在腦後,看了電視劇再說,熄燈睡覺,待明朝鬧鐘再響,是不是這樣?哈哈哈,人就是這樣老的。」

  我覺得無限淒涼。

  真的,不是「碰」的一聲,只有嗚咽。

  她這些年來太不得意,我不怪她。

  「有沒有出去?」我問。

  「沒有,懶得動,有兩年沒置晚裝了。」

  「你還沒到做老姑婆的年齡。」

  「別說我,說我沒味道。你幾時結婚?」

  「沒有人向我求過婚。」

  「何必瞞我。」

  「真的沒有,」我發誓,「現在的男人不流行結婚,一直拖,拖到不了了之,以前的老式男人倒是肯結婚。」

  「是的,」林小姐說:「肯行禮,但不肯負責任。」

  「我父親是個好男人。」

  「是嗎,他可英俊?待我來追他。」

  我大笑,「他已經五十多。」

  「男人到那個年紀才成熟呢,又懂體貼,又有忍耐力,況且經濟情形也好。

  我搖搖頭。

  新的一年,我同自己說:要爭氣做事。

  下班回到家裡,天色己暗,但沒有開燈。

  我納罕,推開麻將房的門,裡面沒人。找到客廳,又沒人。

  沒可能,傭人偶爾會放假,但媽媽一定在家。

  「媽媽!」我揚聲。

  找到露台,發覺她一個人當風立著,對著夜色。

  我覺得蹊蹺。相信我,知女莫若母,她不是這麼有詩意的人。

  「媽,」我說;「冷,回來。」

  她抬起頭來一臉茫然,我拉她,她便跟我走,我放開她,她便跌撞,像煞魂靈出竅。

  「你怎麼了,媽媽?」

  她喃喃的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什麼不相信?媽,你同我說呀。」

  「阿鵑,你父說,他愛上別人,要同我分手。」她無助地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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