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龍半笑半蹙眉的回頭,斥道:「你也發癡了嗎,劉子齊?我沒有罪孽深重到需要跑到西藏向佛懺悔吧?」
她哈哈大笑,劉子齊不免失望,但是她已經轉過頭去,沒有商榷的餘地,劉子齊只得閉上嘴巴。
車過靜安寺不久,喬家點心店的招牌已然在望,靈龍卻朝右首一條岔路努努下巴。
「拐進新協廣場。」她說。
劉子齊不禁詫異。「新協廣場?為什麼?」
「新協廣場。」她已是命令的口吻,劉子齊沒得抗議,車掉向新協廣場,廣場另一側是棟灰白色五層建築。
新協醫院!在靈龍的指揮下,他訥訥地朝醫院大門駛去,始終是大惑不解,等到搞懂了也還是迷惑。馬修人就躺在新協醫院,靈龍躲了一個星期,就是刻意要避開這件風波,晚上在酒會她還對朵麗絲不假辭色,這會兒自己又巴巴地跑了來,難道她真像外界傳揚的那樣,對馬修是有情意的?
劉子齊打聽出馬修的病房在三樓,經過護士站時,靈龍還停下來嗅了嗅櫃檯上一盆清香的紅菊,態度一副優閒。劉子齊早就放棄去探究女人心理的妄想,他也不過就長了一顆腦袋。
馬修那間單人房,擠了好些人在裡頭,幾名中國同事,一對外國老夫婦,可能是親屬,個個面帶憂色。稍早闖到酒會去哭鬧的朵麗絲,此刻挨在床邊椅子上,臉埋在雙手裡,頭垂得低低的,散亂的頭髮都披到前面來了。
劉子齊朝床上探了探,不禁嚇了一跳。馬修的情形比傳言的還要嚴重,這高大英俊的英國人整個脫了形,金髮貼在額上,雙頰凹陷,嘴唇乾裂呈紫黑色,身上插滿管子……離死期不遠了。他時而睜眼,雙目直視,喃喃不知說些什麼,時而用手去扯那些管子,急得旁人連忙上前阻止。
劉子齊驚得回頭去看靈龍,她像化了冰,臉上凝著一層寒霜,線條是麻木的,然而不知哪裡,哪裡在暗中顫抖。劉子齊自己就打起了哆嗦來。
靈龍走到床前,朵麗絲抬起淚臉,乍然驚喜,靈龍卻並不看她。
「馬修,」她喊道,床上垂死的男人遲遲睜開混濁的藍眸。「是我,靈龍。」
那對藍眸綻出一縷光輝,一隻蒼白鬆軟的手向靈龍顫索地抬了起來,一邊的朵麗絲急忙讓位給靈龍,旁人也都稍稍退開了去。也許,也許那個害了他的人,能夠挽回他的生命,他們在心裡可憐的祈禱著。
「馬修,」靈龍仍然站在原位,別無其它的動作,她的聲音像冰塊一樣的脆而冷,「如果你以為傷害自己,就能博取憐憫,如果你以為結束自己的生命,就能得到愛情,那你就錯了--活人的世界沒有愛,死人的世界更不可能有了。」
那隻手從半空跌了下去,那雙藍眸溘然合上。
朵麗絲發出一聲傷獸般的嚎叫,撲了過來。「薛靈龍!」她廝喊,「我要殺了妳!」
但是靈龍卻像一陣風地捲出了門口,留下眾人在那兒七手八腳抱住發了狂的朵麗絲,同時趕緊找來護士。
靈龍在廊上疾走,對劉子齊的呼喊置若罔聞。她狹窄的長裙過於絆腳,怎麼也走不快--這道長廊像要耗去她的一輩子!一氣之下,她停下來,俯身抓起裙角,從接縫處狠狠一撕,撕開一大幅,然後,她揚起馬靴,灑開大步,霍霍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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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海路,昔日的霞飛路,昔日的法租界。百年香樟林蔭,枝影幢幢,林蔭之後的深宅大院,在夜色裡彷彿比白日塵封了更多的蒼茫人世、悲歡離合。
朱淋大鐵門亮一盞燈,老管家前來應了門,靈龍卻把送她回來的劉子齊甩在門外,一句話也沒說,拔足奔過深闊的庭院,奔過青石磚路,投入那暗幽幽的屋子--她母親留下來的,像冷宮一般寂寞、陰森,春暖的風永遠吹不進來的古老宅子。
她死命咬住抖索的唇,情緒在她的眉梢、她的嘴角、她臉上的肌肉一點點的渙散,她撞入起居室,往靠牆那貴妃椅一撲,把一錦緞靠墊壓在胸口,喘著,洶洶喘著……在人前控制了一晚上的意志力整個崩潰,滿臉都是滾滾而下的眼淚。
馬修要死了,馬修就要死了!又一個男人,以愛她為理由,以自戕為手段,把自己送上絕路。她恨他,她恨他--她恨他們所有人,用愛這樣高壓的姿態來對待她!愛是痛苦的,愛是傷人的,愛是邪惡的,這是一個永遠不能相信、不能接近的東西,難道沒有一個人懂得?
靈龍忍不住悲憤,出手一揮,把花梨幾上一隻琺琅座鐘掃下地,她趴在幾上痛哭起來。哦,她恨愛情,誰愛她,她就恨誰。
風慘淡地吹在木條玻璃窗上,引發一陣震波,靈族淒淒惻惻抬起頭……月光如煙映照在壁爐上方一幅畫上,寬銀框子嵌著她母親的肖像,她身著黃緞珠繡馬來王妃服,修長姣艷,一雙含情的美目,依稀在等待,在渴盼。
在流淚。
她是靈龍的借鏡,至今從未忘記過,在她尚不曾含恨而死那之前,靈龍便已賭誓,絕不踏上母親那條路。
二十年前,薛香芸是上海紅極一時的女星,藝名傳播到美國,好萊塢派人接了她遠渡重洋去拍戲,在影城一待三個月。
一天趁拍戲的空檔,薛香芸夾雜在觀光客當中,片場四處蹓躂,逛到一處搭著馬廄、水井、仙人掌,荒涼的西部片佈景裡,突然有個人踉踉蹌蹌跌進她懷裡。
那是個高大黝黑的年輕男人,濃眉深目,貴族般古典挺俊的鼻子,但是額上有血跡,滿臉都是驚悸、風霜和疲倦的神色。他抓著香芸的雙臂,求懇道:
「幫幫我,小姐,幫幫我……有人追殺我!」
香芸是個極嬌弱依賴的女子,一生只有別人照顧她,沒有她照顧別人的時候,然而這個倉皇求助的男人,卻不期然引發她一種母性的護衛心,她望著他那恐慌亂顫的眼神,那一霎決定:任定人都不能在她手上傷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