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靈龍慢慢回過頭,斜睨著朵麗絲道:「咦!他不是妳的未婚夫嗎?這種節骨眼兒,找我做什麼?」
「他愛妳!他為了妳服毒,他是為妳而死的,妳該知道!」朵麗絲含悲帶怒地控訴,卻緊抓住薛靈龍,不敢放手。」「他就快嚥氣了,求求妳去看他,否則他不會瞑目的……妳發發慈悲,發發慈悲!」
哪裡知道薛靈龍最聽不得「為她而死」這種話,她嗤地一笑,「發發慈悲?那我得先檢查我背上有沒有長出翅膀,只有天使才有慈悲心,咱們普通人,也不過就是動物的一種。」
薛靈龍想把朵麗絲甩開,朵麗絲哪肯放手?卻因悲傷過度,支持不住,沿著她的身體溜下來,跪在腳邊並揪住她的裙子,哭得雙肩一聳一聳的,肝腸寸斷,倒像在嘔吐。
旁人都露出慘不忍睹的表情。上海電廠的英國工程師馬修,瘋狂迷戀薛靈龍,竟至為她服藥自殺,早鬧得滿城風雨,大家都說馬修傻,但誰也拿薛靈龍沒轍,她的我行我素,和她的美,同樣的驚世駭俗。
不過一干靈龍的支持者,清一色是男性,已趕了過來,說好說歹,強行把朵麗絲拉開。
薛靈龍轉過身,負手立在那兒,聽著劉子齊在勸解:「朵麗絲,妳就回去吧,有些事不能勉強。何況這是什麼地方?不能這樣子鬧的。」
朵麗絲呼天搶地的被架出去,靈龍勾著眼角朝她去的方向瞄著,不知情的人會以為她臉上那刺惱,掙扎的表情,代表著一種良心不安。
但是誰都知道她不是天使。
不理會眾人那蘊藉著複雜情緒的眼神,世界上彷彿沒有快嚥氣了的馬修這號人物,她若無其事踱到自助餐檯,目光在栗子蛋糕和草莓慕斯之間梭巡,像是剛演完一齣戲,有資格嘗點甜的,酬勞酬勞自己。
「靈龍小姐?」一個略帶躊躇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她拈起白玉瓷盤上一鮮紅櫻桃,一壁輕咀慢嚼,一壁回身。早知道是田岡一郎。
看來他已恢復他的言談和社交能力,而且在很短的時間內打聽過她,取得基本資料。朵麗絲的一番騷動,非但沒有把他嚇倒,反讓他確定了薛靈龍的開採價值。
「妳還好吧?」他小心地問。看得出來,比搶新聞的記者詢問被害人,是要多幾分誠意,靈龍忖想。她決定理他。
她點了頭,沒作聲,拿一雙幽藍的大眼睛看著他,準備教他頭暈。
他暈了,扯著外套下襬,訥訥的,陪笑的說:「剛才人多,怠慢了靈龍小姐,請多多包涵。」隨即慇勤起來。「妳被那不速之客嚇著了嗎?要不要喝點酒,壓壓驚?還是想到窗下坐一坐?」
從這裡開始,田岡成了伺候她的人,排入那份長長名單裡最新的一號,宣誓效忠。他像個初上戰場的士兵那麼熱血沸騰,一心想立點功勞,於是一整個晚上,他把薛靈龍服侍得無微不至,令人眼紅。
但凡男人對一個女人沒有興趣,在她面前就只談別人,要是有興趣,在她面前就只談自己。所以一晚上下來,薛靈龍對於日本田岡家族,從幕府時代一直到世界大戰的歷史,已有了全盤的認識。
在上田岡歷史課的時候,薛靈龍有辦法從頭到尾不打一個呵欠--就當是對他的慇勤體貼的一種回饋吧。
所以說真格的,有時候薛靈龍並不覺得自己真是那麼無情的一個人。她也能對田岡的事業表示激賞的傾慕,她說:
「人類首次採訪岡底斯山,真是偉大!我真恨我沒有機會躬逢其盛。」
田岡的眼睛卻亮了,拿奇異的眼神看她。靈龍心裡暗叫不妙,這跑新聞的誤判了訊息,把她的應酬話當了真。
果然他執住靈龍的手,熱切地說:「這可以安排,靈龍小姐!如果妳有興趣,妳願意,我們很高興有妳隨行,和我們一起到西藏,有了妳,」他完全陶醉進去了。「這一趟一定更有趣,更美好了。」
好在靈龍從來不像這些男人這樣失去理智,她正要找話為自己解套,陪侍在旁的一群人當中,卻有人打鼻子嗤笑了一聲--是個上海的女記者,以其鷹鉤鼻和背後中傷別人出名。
「田岡先生,靈龍怎麼可能和你去那鳥不拉屎的地方?她在十里洋場活躍慣了,西藏那兒只有喇嘛,喇嘛又只崇拜佛陀,靈龍到那兒能有什麼搞頭?」
這女人和靈龍素來有些嫌隙,靈龍卻忘了她們是何故結下樑子的。肯定不會是為了男人--和這鷹女有關係的男人,她嗅都懶得嗅一下。
她狀似爽朗,隨眾人笑了幾聲,折起扇子往那女人的胳臂敲一記。「妳報了那麼多新聞,就這一條最實在。」
她連對田岡都沒有說句「失陪」,扭身就離開那群人,走了。劉子齊瞧她的眼色,趕緊辭了主人,領了外套,隨她離開酒會現場。他是個小個子男人,對靈龍卻忠心耿耿的。
外頭飄著霏微的雨,黃浦江上有波光粼粼的寒意,劉子齊為靈龍披上緞黑外套,把車開了來。
「直接回家嗎?」他問。
靈龍彷彿沒聽見,兀自眺望外白渡橋那頭的方向,咕噥道:「怪了,突然想吃酒釀圓子。」
「那容易,我載妳到喬家點心店。」
她似乎心情甚好,坐在車上,一邊憑窗瀏覽五光十色的霓虹大樓,一邊哼起了「蘇州河畔」,扇尖在手腕上輕輕打著拍子。
劉子齊追隨靈龍甚久,對於她的脾氣卻始終捉摸不著。照理說,朵麗絲今晚那場鬧,她該冒火才對,她卻好像不在乎,至於田岡是否討了她的歡心,觀她的神情,也很難判斷得出來。
不過她現在有吃點心的胃口,顯示可以接受一點慫恿,劉子齊把握機會說話:
「靈龍,下周我隨日本採訪隊到拉薩,充當他們的聯絡官,妳沒到過西藏,田岡邀了妳,這是個好機會,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