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今天上午在加德滿都招攬到這批女學生的,據說是從中國著名的私校來此畢業旅行,一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一個比一個活潑,一個比一個興奮。
可惜抱歉得很,他
活潑不起來,他頭在痛,這有可能是他一早就灌了一整瓶老酒的緣故。他喝酒丈母娘要罵他,不喝酒他就沒精神開觀光飛機賺錢回去養她女兒!她選一樣好啦。
小飛機飛入巨大迫人的石林,每一座石峰都像山那麼高聳,峰頂白雪皚皚,像修女戴上白色的頭巾。坐靠窗位置的董曼兒把她的好朋友拉過來。
「看!藍藍!前面這個石峰好壯觀,好像……好像一隻怪獸。」
他們朝怪獸直衝過去。曼兒囁嚅:「我們飛太近了吧!這樣會……會撞山的!」
藍藍拉開嗓子尖叫。「撞山了!我們撞山了!」
小飛機像箭一樣,射向峰頭,機身突然整個傾斜,在最後的一瞬間閃了開來,飛過怪獸的耳朵。整架飛機還在抖抖索索,機上的女孩還在呼天搶地,尼泊爾駕駛覺得他的腦袋下一分鐘就要像一顆過熟的西紅柿一樣裂開。
這就是做駕駛的悲哀,你不能開罰單給你的乘客,叫他們閉嘴。他回過頭操方言對她們叫罵:
「等飛機往下掉時,妳們再喊救命行不行?」
董曼兒用雙手捧住心窩兒,覺得胸口緊迫好難過呀!但是她的朋友藍藍比她更驚恐,曼兒忍住自己的不適,伸手握住藍藍的手,安慰她道:
「沒事了,沒事了,藍藍,不要怕。」
忽然她們都覺得機身震盪起來,那絕不是輕微的震盪,而像有人捏住了機尾,像捏住一部玩具飛機在甩動一樣。董曼兒再也抓不住藍藍的手,整個身子撞到機艙玻璃上--她看到的窗外的景象,比她感受到的飛機的震盪還要可怕!
前一刻還是藍寶石的天空,白玉般的大地,竟渾然成了一片恐怖的血紅;血紅的雲,血紅的霧,風捲雲湧,形成漩渦,張開大口要把他們吸過去,吞吃掉。
董曼兒聽見她的同學在尖叫嚎哭,大鬍子駕駛在咆哮,飛機旋轉跌蕩往下掉--她不知道他有多震驚,他老是開口閉口咒飛機往下掉,可是老天應該知道他只是在開玩笑!
曼兒感到天旋地轉,她想找藍藍,卻連自己也穩不住。她被拋回座椅,胸口那種痛苦又發作了,喘不了氣,喘不了氣--
飛機被血流般的漩渦吸進去。
爸爸!媽媽!
--曼兒尖叫著驚醒過來,趴在那兒,手心全是汗,唇上,額上,背心也全是汗,手腳軟軟的,一直在顫抖。
她又作噩夢了。
曼兒輕輕的呻吟,輕輕的喘息。自從在尼泊爾搭小飛機險些出事之後,她三天兩頭就作墜機的噩夢,每次都嚇得膽顫心驚,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把這件可怕的意外給忘掉,然而據說她有些同學的後遺症還更嚴重。
她長長的、簌簌的做了個深呼吸,在床上挪了挪,忽然有一種濕涼的感覺,伸手一摸……她發誓摸到的是露濕的青草!
曼兒嚇了一跳,睜開眼睛,四周是幽黑的,還有些光影,在她頭上方有株茂密的冬青樹的影子,她認得是因為她家院子就有一株,透過葉梢還可以見到清麗的月光……
老天,她真的是躺在草地上!
曼兒猛坐起來,驚悸地四下張看,逐漸看清楚是個偌大幽深的草坪,四處有零落的樹影,再過去一點壓壓的,但知道是一排密扎的樹籬,樹籬有個洞,一鑽過去……就是她家了。
而她人在--人在鄰家的庭院裡!
曼兒剛全傻住了,感到莫名的駭異,她明明記得瓜好端端在自家安睡,怎麼半夜醒來,人卻躺有鄰家的草地?這是怎麼一回事?有人用了什麼法術,偷偷把她搬運過來嗎?還是她突然就得了夢遊症!
曼兒從草地爬起來,還帶著剛作了噩夢的昏沉,但是清楚的感到難堪及擔心……要是在這裡被發現,教她怎麼向人解釋呢?
她跌跌撞撞穿過草地,急於回自己家去,一道龐大的黑影忽然擋在她面前,她猛地一頓,心裡只想哭……糟了,被人逮到了!
曼兒扭住一雙手,抬起頭來,黑影還在面前,然而那不是人的投的投射,是庭院深處一棟小書樓被拉長了的影子,它孤零零立在那兒,身形顯得有幾分的孤況。
曼兒不懂她在好奇什麼--小書樓長窗掩抑,可是隱約透出一縷光,淡淡的霧黃色,就好像有個人深夜獨自坐在那裡面。
貓因好奇而死,英文讀本裡這麼向人告誡,曼兒絕不想拿貓做榜樣,她想回家。她想回家,她光光的一雙腳在移動……不是朝樹籬去,是朝小書樓去,像被牽了線,往那方向拉去。
她是乖女生,不能半夜窺視別人家的窗口,可是曼兒很難控制自己,一股力量在召喚她。她有種很強烈、很強烈的預感--那裡面一定有個人在。
石砌的小樓,在月色下顯出一種蕭條、古典的美。曼兒是著一顆心,惴惴地趨近,修長的窗高高襲在灰石牆上,她略側了身,穿過枯萎的薔薇花叢,挨在窗下。
窗太高,曼兒構不著--她十八歲,常被誤認只十六,因為個子嬌小,又有一張巴掌大楚楚的小臉--她退回去,心裡有點發急,左顧右盼,高興地發現一塊石頭。
那石頭不算太大,曼兒卻搬得氣都喘了。爸滿要是知道,一定責怪她這麼耗力不顧身體。她扮了個鬼臉。置好石塊,她踩上去,兩手攀在粗糙的石窗沿上,窗裡面垂簾幽幽掩下來,留下一條空隙。
曼兒引頸往裡看,輕輕「呀」了一聲。
屋裡有光,但是沒有人--沒有她想像的,獨自坐在火光下,也許讀書、也許想心事的一個人。
曼兒咬住嘴唇,自己覺得難為情,被平空的想像捉弄這樣一下。她退下來,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