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屋裡有光呢?
她這麼一想,再度站上石塊,翹首往窗裡瞧,這次她僵住了,趴在窗口上像膠著一樣,眼睛一瞬一瞬看得發直。屋裡有人!果真有個人!
是在廳堂上,一張怪異的銅台,像床又不像床,他就躺在那上面,全身掩在層層的藍絲絨被褥間,只露出一張臉……
火光在那張臉上跳動,造成一些奇異的陰影,微鬈的頭髮紛披在他額前,他雙眼是閉著的,底下是俊秀的鼻與下巴……
即使遠遠的從側面觀照,都可看出那是個極其漂亮的年輕男子,不知為什麼他躺在這樣詭怪的一個地方,好像睡著,又好像不是--
難道他是個死人?
屋裡的火光陡然爆了一下,把曼兒嚇得從石上跌下來,跌在薔薇花叢上。
她聽見動物淒厲的嘶叫,在圍牆外的馬路,似乎狗和貓打起架來,然後,庭院前方的宅邸亮了燈,後門「咿呀」一聲開了。
曼兒的身子冷了半截,驚慌而起,奔到樹籬的洞口,像只逃命的小免子,倏忽就鑽過去。
她爬過自家的草坪,三步並做二步衝進屋,回她房間。倒在床上的一剎那,曼兒忽然覺得非常、非常的疲倦,彼佛病了一場那麼虛弱,她把被子抓到身上,幾乎來不及合上眼睛,就沉沉睡著了。
第一章
董曼兒又回到那座小書樓,老遠的就覺得不太對勁,她瞧見古老的香樟樹後隱隱的紅光,嗅到一股嗆熱的氣味,曼兒簡直不敢相信--
小書樓失火燒起來了!
她拔腿奔過去,整個腦子只想到躺在書樓裡,那漂亮的男孩子。有人來救嗎?有人來救嗎?她似乎張口在大喊,然而沒出現任何一絲聲音,耳中只聽見劈啪的那驚人的燃燒聲。
火海裡忽然現出一條人影,黑黝黝映著通紅的火光,飄浮著一般……他伸出手,他向她伸出雙手。
曼兒完全忘了要思考,一頭朝他跑去。火舌在狡猾的飛騰,熱氣撲向她--
曼兒覺得她整張面孔都在冒火,她從枕上睜開眼,陽光刺人眸子,她連忙抬手把臉遮住。難怪會夢見火灼了臉,她根本就是睡在窗口的太陽光下!
曼兒翻過身去,望著牆,粉紅底子繪著玫瑰花和長頸鹿,是她的房間,可是她感到一股奇怪的惆悵,好像離家在好遠的地方。
她慢慢從床上坐起來,雖然睡了一覺依舊覺得累,心裡空空洞洞的。她移到几上一面印花框子的鏡子前面,發怔地看著鏡中的女孩。
一張小臉,秀秀氣氣的眉目,帶了一抹善良的,嬌怯怯的神色,好像隨時都會害羞地臉紅起來,咬住那花苞似的小嘴巴……
曼兒咬住她的小嘴巴。她還是她,沒有兩樣,她在自己家中,一如平日,可是為什麼感覺這麼異常?像是歷經過大事,人還沒有有回過神來。
念頭一轉,又想到幾個月前畢業旅行碰到的意外,認定是這個緣故,使她到現在還不時恍恍惚惚的。她還知道她幾個同學如今連拉個肚子都要怪到那開飛機的大鬍子頭上呢!
曼兒吃吃一笑,呼一口大氣出來,毅然起身,決定整頭整頓自己。不過,她下樓的時候,心頭不自禁感到有些悲傷。
這棟空蕩蕩的花園洋房,華美是華美,卻談不上什麼溫暖的氣氛……這並不表示曼兒的家庭不美滿,事實上她有個幸福的家,就因為獨獨只有一個女兒,父母對這小寶貝兒是格外的鍾愛,然而現在,爸媽卻不在她身邊!
這一切說來都出於突然,她父母才剛在上海市區買下房子,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安頓好,臨時就接到通知,奉派出國。曼兒堅持不走,原因是再不到二個月,她就要從及聖女中畢業了。她父母只得假裝相信她有能力獨自生活,忍心暫時拋下她,匆匆赴美履職。
曼兒應該感到很驕傲才對,她把自己照顧得也算妥當了,這當中除了不小心打碎媽媽一隻黃花骨瓷碟子,其餘生活沒出一點岔錯。
曼兒提一鐵壺,準備燒開水。她站在略嫌空曠的廚房,想到這裡從未有過媽媽下廚的飯菜香,不免感到淒涼起來。面子上她顯得很勇敢,其實她很膽小,而且寂寞得不得了,爸媽遠在國外,她也夠孤苦的了,同學畢了業,走了大半,更讓她覺得慘絕人寰--藍藍回南方老家,王小思、唐蘭她們上大學,文珊一下就嫁了人--曼兒吐吐舌頭,這同窗完成終生大事的速度,比她吞一顆藍丸的速度還要快!
她倚在方木餐桌上,雙手把臉蛋托著,心裡充滿希望地盤算著,就等爸媽在國外一切打點好,回來接她,她有申請上大學的計畫……
曼兒的目光在空空的廚房裡溜溜地轉,忽然落在窗下擺的一隻朱泥花盆,整盆開滿洋紅花朵的天竺葵,已全告萎謝了。老天爺,她竟然忘了照顧它們!
她跑過去,心疼地輕撫那盆花,感到十分自責,她把媽媽最喜愛的天竺葵,種得變成一團干紫菜!明知沒得救了,她仍然掉頭拿杯子舀了水,孤注一擲似的澆進盆裡。
「對不起」她說,指尖撫過花身上。
曼兒轉身把杯子擱回去,她沒看見那盆花悄然起了變化,竟從枯萎的花身上,又透出一絲瑟瑟的綠意來。
聽見外頭大街上有小販在叫賣餛飩,她的肚子立刻咕嚕大響,非常適時的反應它的飢餓狀態,她趕忙從櫥櫃裡掏出一隻大磁碗,揣在懷裡往外跑。一碗熱呼呼爽口的餛飩湯,的確宜於做為一頓遲來的早餐。
一出大門,一股冷風撲上臉來,她在街沿上站住了,怔忡望著香樟樹後灰藍色的鄰家宅邸,霎時什麼都想起來。
昨天半夜她莫名其乘跑進鄰家的院子,發現一座書樓,有個奇怪的男子睡在書樓裡,結果書樓失火……噢,不不,曼兒猛搖頭,書樓沒有失火,是她夢見書樓失火,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