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未聽完,靈龍就旋過身去,喊著曼兒。曼兒心慌意亂從床上爬起來,披了粉青的外套。旅店女侍好比偵探片裡救人的女配角那麼機伶,領著人偷偷下後樓梯,從廚房把兩人送出去。
靈龍臨走握一下那女孩的手,都來不及言謝--然而那匆匆一握,已夠她一輩子回味了。
霧濛濛,空蕩蕩的大街,落荒而逃的人站在那當中,格外感到一種帶著苦楚的迷惘。曼兒很害怕,靈龍把她拉過來,她清冷的小臉在他手心裡發顫。
他的喉嚨很緊,然而他發誓道:「我不會讓他們傷害妳。」
曼兒的眼淚紛紛掉下來。「我擔心的是他們傷害你。」
她有不祥的預感,一股強大的心靈感應好像浮雕一樣,漸漸要現形,要讓她明白……究竟明白什麼?她不知道,只感到淒淒惶惶的恐懼極了。
就連靈龍也覺得災禍感逼人而來,彷彿與他過去有牽連的那些夢魘,都要變做真實,來到眼前。他潛意識裡一直是渾渾噩噩的,有部分的記憶似乎逐漸的清晰起來……
「他們來了。」曼兒在靈龍懷裡下意識的呢喃。
「我知道。」靈龍把她擁著,茫然應道。
他們並不明瞭自己在說什麼。
「人在那兒--」
突地聽到這一聲喊,靈龍也不回頭,也不查辨,帶著曼兒跑……但是靈龍這時候比昨晚是更加的虛弱,力氣不知從他身上的哪一處缺口,一點一滴的洩出去,一路反讓曼兒過來扶他,她成了勇敢的小女人,忘了自身的病痛。
他們在黎明的大霧裡跑跑跌跌,依稀聽到鐘聲,好像在近處,又好像遠從幾千里地傳來。有兩股勢力,靈龍突然這麼感覺到,有兩股勢力在追逐他們,像這鐘聲--一股在近處,一股來自千里之外。
迷濛中奔入橙黃的牆門,撞在紅欄幹上,靈龍氣咻咻問:「這是哪裡?」
曼兒左右看著,喘道:「是玉佛寺。」
冷寂寂的殿堂,一個人也沒有。天快亮了,該有早課的僧人,該有灑掃的人工……才這麼一想,忽然就見月洞門口出現綽綽的人影。
「快走。」靈龍當做是追兵,拉著曼兒急道。
曼兒蹣跚了幾步,說:「不要緊--是廟裡的和尚。」
靈龍一口氣還沒透過來,陡然打起冷顫。霧裡和尚們的形影鮮艷得奇怪,衣袍在風中飄,來勢洶洶的一片紅,那不知和尚的海青,那是……那是……
喇嘛的紅衣。
「喇嘛!」靈龍失聲道,開始倒退。「他們是喇嘛--不是和尚!」
「靈龍!」曼兒見他驚駭,也跟著叫。
他抓住曼兒飛也似的翻身,才跑了幾步就煞住了--紅衣喇嘛從四面來,整座石庭霎時像著火一樣,沒有空隙可逃。
靈龍把曼兒發抖的身子抱住,他不知他為何如此驚懼與絕望。他們迅速被包圍,這些不出一聲,赫赫的紅色武力,令人望風震慄,但是靈龍在絕望中憤怒起來,他詰問:
「你們是什麼人?這是什麼意思?」
一名高大昂藏的紫袍喇嘛踏向前來,一見靈龍,臉色劇變。「是妳!」
赫定不敢相信還會再見到這個人--這個情誘活佛,致使活佛毀失修持與身命的人!孔雀石灘上,他咒她畸身怪形,咒她墮入絕地,他親眼見她在極端的痛苦中昏然倒下,他以為她已為她的所作所為得到業報,沒有想到,如今她仍然好端端的立於他的眼前!
不,不對,赫定怒視靈龍,發覺她的改變--毒咒未讓她毀,未讓她死,讓她變成了男人!
假如赫定喇嘛是個略通幽默感的人,他會為他的咀咒應驗的方式放聲大笑,但是他一生很少在任何方面感到趣味,特別是這一樁!
靈龍面對這神色猛鷙的大喇嘛,心思整個混亂,他竭力想記起什麼,卻什麼也記不起來。「你們到底是什麼人?要做什麼?」
赫定看著滿臉茫然與激動的靈龍,咬牙道:「我等從十萬珠來……你是裝佯,還是忘了?」
靈龍聽了,徒然更加茫然與激動,他倒退一步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十萬聖珠為什麼在你身上?」赫定憤然逼問。
「什麼十萬聖珠?」靈龍吼道。都什麼關頭,這喇嘛找他在猜謎!
「你變賣出去的那顆珠子。」
「它一直在我身上--從我知道開始,它一直在我身上!」為什麼他整個腦子像漩渦似的在翻攪?為什麼他感到身與心都是極度的痛苦?
即便赫定喇嘛都陷入驚疑中--聖珠有靈性,只隨主人身,莫不是德機死前興法叮嚀聖珠,護佑此人?然而在聖珠之外,如果不是有股非凡的力量護持此人,他斷不可能在孔雀石灘活下命來,回到中國,而且看他那樣子,顯然已忘卻前緣的糾纏……
赫定驀然感到一陣汗流浹背的憾動--能夠如此護衛此人的,除了德機還有誰?難道說德機的魂魄竟依隨在此人身上,眷留不去?
種種跡象由不得他不信,卻更令他震驚,他千里迢迢,滿懷希望的趕來尋找幼弟的魂魄,竟發現幼弟的魂魄依然緊緊跟隨這斷送了他性命的禍首……德機對此人的情愛竟至於這般刻骨銘心、生死難忘的地步嗎?
這不是赫定所能夠理解的,他一生所受嚴格的訓練,排除一絲一毫個人的情感,就連此刻也不例外--假使德機的魂魄在此人的身上,那麼不管個人的愛憎恩怨如何,他都必須把此人帶回十萬珠,完成使命。
當下赫定喝令左右:「拿下此人!」
靈龍不是不反抗,然而他已筋疲力竭,他倔強的嘴唇泛了白,滿臉都是冷汗。他們把曼兒扯開,靈龍喊著她的名字,一邊掙扎,大批喇嘛卻將他團團架住,強行帶走。
「靈龍!」曼兒尖叫著追上去,撞入那道紅色的人牆。馬上她被扯開來,衣服扯裂了,人摔在石板砌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