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她都念故事給邁斯聽,但他只是靜靜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直視著自己晃蕩的腿,雙手動也不動地交疊在膝上。他從不曾注視她的眼睛,或開口說過半句話,甚至和她打招呼、道再見。隨著一天天的過去,瓊安心中的憂慮也日增。
這不是莉蓮在信裡描述的,個性開朗、聰慧過人、喜歡惡作劇、活潑好動的小男孩。瓊安以手按著額頭,不知道該怎樣打破邁斯豎立在自己和外在世界間的藩籬。她猜測無法承受喪母之痛是造成邁斯極度退縮的原因,在失去摯愛的丈夫甘坎莫後,她也曾悲痛地關閉自己,全賴板板毫不放棄,逼迫她回到真實的世界,讓她明白到生活還是要過下去,希望始終存在。
但她要怎樣從亡者的世界喚回邁斯,讓他明白到生命還是美好、充滿歡樂的?
她漫不經心地瞄向手上的繪畫書。畫裡是希臘神話的故事,詩人和音樂家奧菲斯失去了愛妻,悲傷的他下到冥府,想要帶回優瑞迪絲。他以動人的音樂感動了冥王,冥王答應給他機會,但要他承諾在離開冥府前,絕不能回頭看他的妻子一眼,然而奧菲斯卻在快抵達地面時破了戒,也因此永遠失去了他的妻子……
瓊安突然靈光一閃。噢,她雖然不是奧菲斯,沒有音樂的天賦,但她可以藉由繪畫讓人們聽到她想唱的歌。更好的是,繪畫是沉默的藝術,最適合沈默的孩子。
或許──只是或許──繪畫可以深入邁斯自閉的世界,將他喚回塵世。
她以手覆臉,深吸了口氣,開始祈禱。上帝,請求你讓我勝任這個任務。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了,你能夠指引我道路嗎?
有那麼一刻,她以為上帝真的回答了。洪鐘般的聲響粉碎了她的沉思。
「我不想要聽──什麼都別說了,你明白嗎?讓我一個人清靜!」
瓊安猛抬起頭,眨了眨眼。說話這麼粗暴的絕對不是上帝──比較像是惡魔本人。下一刻,克裡維侯爵沙契爾大步走進圖書室,反手重重甩上房門。
「該死的笨蛋!」他喃喃自語,將一疊文件往書桌上丟,重重坐進座位裡,渾然不覺她的存在。
瓊安驚恐地凍在木梯上,衷心感謝上帝和她所能想到的神祇。或許只要她靜靜不動,他就不會發現。或許他一會兒就會離開……
但她忍不住好奇要打量一下惡魔的化身。
老天,他絕對是她所見過最好看的男人,而這可不是泛泛讚譽。畢竟,她在意大利看多了能夠媲美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像」的男人。
並不是沙契爾長得像「大衛」,而是他擁有一種她從不曾在其它人身上看到的優雅和內斂的力量。他稜角分明的臉容透露著堅毅的特質,濃密的黑髮像波浪般起伏,濃密的劍眉斜挑,鼻樑挺直。他的唇形像邁斯,下唇較為飽滿──然而鑲嵌在男性的臉龐上卻少了份純真,而是美麗的性感。他的下顎方正,透露出鋼鐵般的意志力。
瓊安感覺像有一陣寒風拂過背脊。
他突然站起來,走到窗邊,濃眉擰起,一手推開外套,插在腰際。瓊安放肆地打量著他寬闊的肩膀、精壯的身軀,往下到窄瘦的腰臀、結實有力的長腿。
她甩開那份藝術家的欣賞和敬畏,提醒自己他是個徹底的花花公子和惡棍。尤有甚者,他是個差勁的父親。
瓊安可以瞭解當初莉蓮為什麼會對這個男人一見鍾情、無可自拔地愛上了他:沙契爾正是莉蓮一直在尋找的男人,王子中的王子,擁有力量和黑暗的魅力。但莉蓮忘了他吸引人的危險特質也是致命的──而且她應該在信裡事先警告她。
沙契爾長吐出口氣,回到書桌前,頹然坐下,以手按著額頭。
如果不是瓊安很瞭解他,她的心一定會飛到他那裡。他顯得如此的悲慘、挫敗,任何有一盎司同情心的人都會想要安慰他,但他緊抿的唇角和冷硬的肩膀也同樣透露著怒氣。
他拿起桌上的文件,怒瞪著它們好一晌,而後突兀地拋開,以拳重捶,彷彿可以藉此遺忘。
「該死的妳,莉蓮!」他怒吼。「老天,妳就不能給予我片刻的平靜嗎?」
瓊安驚駭地看著他,克裡維的話剛剛證明了他有多麼鄙視他的妻子。熊熊怒火燃燒在她體內的每一寸,令她全身戰慄。如果她手上有槍,她或許會當場斃了他。
「你怎麼敢?」她喊道,盛怒之下完全忘了該躲避他。「我應該將這本書朝你砸過去──如果不是我太過尊敬好的藝術作品!」
他猛抬起頭,順著桃花心木梯往上望。
瓊安絲毫沒有料到接下來發生的事。他們的視線相接──他的漆黑如最深的午夜,卻又燃燒著灼熱的火焰。有那麼一刻,那股火焰似乎穿透了她,徹底剝光了她,裸露出她的靈魂,將她燃燒成灰燼。
但她隨即明白到一切只是她的想像──事實是他的臉龐變得蒼白如紙,看著她的樣子彷彿他就要吐了。
「莉蓮?」他沙嗄地低語,起身走向書架,目光片刻不曾離開她。「噢,老天──莉蓮?不可能的……我──我一定是在作夢。」他緊抓著木梯的底部。
有那麼一刻,瓊安很想要扮演莉蓮的鬼魂,套出他的話。「不,克裡維爵爺,」她站在木梯上道。「我不是莉蓮。」
「不是莉蓮,那麼妳是誰?」他問,震驚的眸子始終鎖定著她。
「我是莉蓮的表姊,甘瓊安。當你抵達時,你的司閽就是試圖要告訴你這一點──只要你肯聽的話。我和我的同伴在兩個星期前抵達,」她頓了一下,強迫自己致歉。「我──我瞭解我和你故世的妻子容貌神似,如果我驚嚇了你,我懇求你的原諒。」
他閉上眼睛良久,以額枕著木梯。「驚嚇──噢,一點也不。妳真的無須擔心。」他抬起頭,臉色依舊蒼白,但眸裡閃動著怒意。「然而,妳或許可以解釋妳該死地在這裡做什麼──不只是在我的屋子裡,而且還躲在圖書室的木梯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