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莉」低嘶一聲,彷彿表示同情。
「我無法忍受這種致命的沉默,無論我有多麼愛他。最後它將會扼殺我們之間所有的一切。」她已泣不成聲。
平靜、輕柔的語音自她身後響起,彷彿無比的遙遠,但又近在天邊。「那是在秋天,但它非常寒冷──冷得刺骨。我帶領的隊伍趕了好幾天的路,急著回到洛得利哥的駐紮地。我們全都累了,側翼沒有防備。」
瓊安猛轉過頭,以手覆唇。
契爾站在一段距離外。他已脫下外套,解開領巾,顯得無比疲憊。她想要奔進他的懷裡安慰他,但強烈的直覺促使她留在原地,聽他繼續說下去。
「西班牙游擊隊自後方攻擊我們。因為法國人一直在提供他們援助,他們以逸待勞,自山谷後方攻擊我們這支疲累的隊伍。還有那天殺的雨──它不斷下著,令我們什麼也看不到。我們有一半以上的人遭到屠殺,而且法國軍隊就守在前方,等著將我們全軍覆滅。」
瓊安看著他低垂的頭,想像那個可怕的情景,渴望給予他安慰,卻也知道她還不能碰觸他。至少契爾願意說了。
「我的手下就像無助的羔羊,慘死在敵軍的馬蹄和槍彈之下,一點機會也沒有。我是他們的指揮官,他們信任我,我卻帶領他們走進陷阱,」他粗嗄地道。「我的掌旗手一直跟著我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德偉才二十一歲,擁有大好的前途,卻為我擋子彈死掉了。」
他的身軀劇顫。他抬起頭,黑眸裡滿盛著痛苦。她幾乎想衝入他的懷裡,牢牢擁住他,告訴他不要再說了,但她壓抑住這個衝動。為了治療傷口,短暫的痛苦是必須的。
「在那之後,我決定唯一的方法是吸引敵軍的注意力,設法讓我們的人突圍。我告訴我的副手韓伯偉盡可能帶領其它人離開地獄。他或許不甚聰明,但他很勇敢,並且服從命令。他成功的辦到了,保住了剩下的其它人。」
瓊安在心裡對伯偉很過意不去。她一直在暗地裡嘲笑他,但他會成為契爾的朋友是有好理由的。
「我帶領五名最好的手下,朝敵軍的正前方衝去,像瘋子般大吼大叫,以壯大聲勢,混淆敵軍的判斷力。我告訴我的人盡可能保命,打算犧牲自己,讓法國人將目標轉向我,給予韓伯偉機會突圍。
「這時或許又得感謝大雨。法國人果然將目標轉向我,在他們俘虜我時,我的手下得以安全脫逃。」契爾轉身走到牆邊,背對著她,揉著頸背。「那之後發生的事就不值得一提。就說我沒有得到軍官應有的戰俘待遇,更別說是人類了。」
瓊安走向前一步。「那是什麼意思?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細節真的不重要了,肉體的疼痛遠比不上知道你害死了自己一半的手下的痛。我可以捱得過酷刑折磨,瓊安,在它結束後就結束了,肉體也會癒合,但靈魂的傷並沒有這麼容易癒合。」
「契爾,為什麼?他們為什麼這樣對待你?」
「他們想要問出英軍的駐紮地,以及計劃攻擊的目標,但我絲毫無意告訴他們。我一點也不喜歡他們的招待方式,決定要逃走。我在過程中殺了一些人,但最終還是辦到了。」
他轉回頭,他的眼神是如此遙遠、憤怒,瓊安幾乎不認識他了。但她依舊保持沉默,儘管心裡為他疼痛不已。
「在逃走的過程中,我的腿部中彈,但傷勢並沒有嚴重得足以阻止我。我記得拖著傷腿爬過了好幾座泥濘的山頭,最後在野戰醫院裡醒來。我在醫院裡待了兩個月,納悶為什麼我還活著,我指揮的五十五名部下卻有一半以上慘死異鄉。他們的死根本是不必要的!」
他以手捧著臉,低垂下頭。「我的傷勢復原後,我被送回英國,因為我英勇的行為接受表揚。沒有人提到喪失的性命──彷彿他們只是棋局上無用的棋子。諷刺的是,他們還一再讚揚我的英勇,似乎我做了多麼了不起的事!」
他終於望向她。「這就是妳一直想知道的事,瓊安。現在妳全都知道了,妳可以決定妳是否還想要離開。我相信比利和狄納森會很樂意帶妳去任何妳想去的地方。他們會想念妳,就像小邁──但遠比不上我。」
她沒有回答,只是直接投入他的懷裡,握住他的大手。「我不會去任何沒有你在的地方,」她執起他的手,溫柔地親吻他的掌背。「我會留在你身邊,吾愛──永遠。」
他緊緊擁住她,用力得幾乎令她窒息。「瓊,」他呻吟。「噢,上帝。原諒我,瓊。」
「原諒你?」她抬起頭,碰觸他的臉龐,驚訝地發現她的指尖是濕的──這都是她害的,但她為此更加愛他。「我有什麼好原諒的?我認為你需要原諒的人是自己,契爾。你不可能事先料到有人埋伏,正如你不可能預料到惡劣的天氣,或是會有西班牙叛軍,而且法國人就在那裡。」
她的面頰埋在他的肩膀,緊擁著他顫抖的背部。「你不是神,契爾,儘管你有時試著要扮演那個角色。你只不過是個太過重視人命、太有責任感的男人。」
他沒有開口,不斷搖頭,彷彿無法接受她的話。
她捧起他的臉龐。「你確實救了另一半剩下的人,你犧牲自己,好讓他們逃走,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偉大的關愛及犧牲了。我衷心感謝上帝你平安回來。」她吻著他的面頰。「求你,親愛的,讓它過去吧。你已經平安回家了,回到我和你的兒子身邊。這樣就夠了,不是嗎?」
他將頭埋在她的肩上,無法克制地顫抖。瓊安想起他曾經怎樣照顧她。她牽著他的手,走到圖比堆放乾草的房間,拉著他一起倒在氣味清香的乾草堆上,緊緊抱著他,和他身軀的每一寸相貼,無言地提供安慰,靜待他內心的風暴平息,釋放出長久以來一直折磨著他的罪惡感,化為淚水,濕透了她的發和面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