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霍然抬起頭,聲音尖銳急促。
喬釋謙有些愕然,望著她一會兒低下頭,囈語似的喃說:「不認得了……我想,無論我怎麼叫它,它是再也……不認得我了。」
「發生了甚麼事?」他握住她的肩膀,覺得那小小的身子在寒風中特別孤苦無依。他真後悔問她這些話,她那模樣好教人心疼。
白葦柔依舊沉默,一會兒掩住臉。
「阿爹……把它吃了,它的皮毛被風吹散了,一撮一撮夾雜在後山的青草叢裡。我不會認錯的,大呆最喜歡我每天幫它把毛刷得舒舒服服,那麼漂亮的毛色,我怎麼會記錯呢?隔沒幾天,怡香院就派人過來了。本來我不相信.直到自己被賣了,我才……才徹底死心了。」她突然笑起來,笑得淒惻。「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傷心事,說出來也不相干,這是你告訴我的,不是嗎?反正之後我就不養狗了,怡香院這麼多客人來來往往,嬤嬤也不會讓畜牲進院裡的。」
喬釋謙眼底有些刺痛,有一時間他以為白葦柔會哭泣,可是她沒有。她只是接過趙正清送回來的蒲扇,呆愣愣的,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打著空氣。
「怎麼了?」見兩人臉色怪怪的,趙正清出聲詢問。
「沒甚麼。」喬釋謙搖搖頭。「咱們別打擾她,把狗拴起來,回頭找你姊姊去。」
他走進廚房取了一個碗,把藥壺裡的湯汁倒進碗裡;回頭看她已經停止發呆,此刻正手腳利落地收拾好小爐子,取出掃帚準備清掃落葉。
「我明白那種感覺。」臨走前他輕輕開口,視線在空中和白葦柔交會。「不論你再養多少狗,你的大呆還是無法被取代的。」
一時間白葦柔有些昏眩,她目送他的背影,不解地看著他。
不確定是否因為陽光太耀眼,才會頭重腳輕地撐不住自己;還是那短短幾句話,便掏心挖肺地道盡她的心情。
白葦柔突然慌了,她開始使勁地把地上一片片發黃的葉子掃成一堆,就像想掃開困擾她的重重迷霧。她必須想清楚,必須弄清楚自己在做甚麼。
無奈風吹來,三兩片落葉在空中盤旋了一陣。剛進喬家的迷惘,以及初見趙靖心的酸苦交錯,又這麼層層疊疊地湧上來……
「你在做甚麼?」繡兒抱著木盆走過來。
「掃地。」她頭也不抬,蹙著眉掃著。這落葉怎麼這樣多?
繡兒搖頭失笑:「哎呀,你好了吧你,這麼弄法,一個下午也沒法子掃好。」
「我知道,但總得弄乾淨。」像被人看破心事,白葦柔難堪地低下頭,語氣很微弱。
「倒不如等過陣子,葉子都黃得差不多了,你再一併兒弄。要不一起風,你這會兒工夫全都白掃了。」繡兒沒心眼她笑說。哪如是為女兒家的心事煩惱,只當她守分盡職,怕一個做不好會受罰。
☆ ☆ ☆
「春日願,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
難得興致,原是高高興興教人搬了琴到花園裡,結果這首曲兒卻亂人心思。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二願……」趙靖心困惑地垂下頭,隨即苦惱地望著一旁隨侍的白葦柔。
「二願……二願……」
「二願妾身長健。」那細眉底下盛不住的落寞在白葦柔心裡撕扯著,她幾乎不忍見趙靖心如此,於是有些急促地回著。
「是了。」趙靖心鬆了口氣,笑中有些困窘,近來她病得連腦子都有些不靈光了。
不是生病之故,是這一句,她不忍聽的這一句──妾身長健,妾身長健……趙靖心望著眼前身形同她一般纖瘦的白葦柔,那妒意愈來愈沒理由地湧上心頭……
隨即她悲哀地歎口氣。
得到一些,失去一些,這或許就是人生吧。沒有一個人是圓圓滿滿的,總要有一些遺憾才會讓人更珍惜。
但無論如何,命運待她如此,似乎也太殘忍了。
「怎麼了?少奶奶不開心?」
「葦柔,這闕詞你替我接下去吧。」
「少奶奶……」
「接吧,我想聽你念。」趙靖心疲倦地垂下眉睫。
拗不過她,白葦柔只得接下去:
「春日願,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
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歲歲長相見……歲歲長相見……聽著那一句,趙靖心突然淚如泉湧……她有甚麼資格和喬釋謙歲歲長相見?她能唱的不過就是相逢一聚是前緣,風雨散,飄然何處……
「少奶奶,你別哭了,我不唱了,我不唱了。」白葦柔也是一臉的淚,彷彿同樣承受著趙靖心哭泣時的那種痛。
「不是你……不是你的錯,葦柔,不是你的錯。」
「少奶奶……」
兩年前的一場大病,趙靖心自九死一生中被救回。那時她終於明白,縱然喬釋謙對她的情分有數重山遠,但終究就像她羸弱的身子,撐得了一時,卻撐不了一生一世。
於是她開始為他物色女子,更重要的其實是為婆婆的壓力,她開始要自己做好分出丈夫的準備。
在沉苛的傳統教條下,太多不允許夫妻間全然獨佔的愛;尤其在喬家七年,她並無子女,夫妻間的愛理所當然也在這種包袱下逐漸被瓦解。
但喬釋謙的堅不納妾,只換來寡居婆婆備加責難的眼光。
偶爾,她在受不住折磨的時候,開始想絕望地放棄一切,祈求丈夫能找一個衷心所愛的女人。
但每每想到此,趙靖心便有種受傷的感覺。
「這些年來為他找的女人也不下數百個,但他就是不肯點頭。他總是說有我一個就夠了,把那些女人迎進門來只為生個孩於,沒名沒分的,何必這樣糟蹋人呢。」
白葦柔拈著手絹替她拭淚,眼底又跟著落下淚來。
「其實……」趙靖心眼神有些空茫。「我知道為甚麼,他沒有心負擔這些。」
「我好希望他能碰到一個他真心想愛的女人,這樣或許他能快樂些。」她握住白葦柔擦淚的手。「你瞭解嗎?這種心情你懂嗎?葦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