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前對喬釋謙磕三個向頭是她心裡最深的感激,無關那男人為她所做的一切安排。雖知後頭的日子還很長,但她卻沒打算再過下去。
「死並不能解決問題。」喬貴的聲音在後頭響起。
她的身子一僵,兩手略鬆了松,脖子移開腰帶。
「你們……本來就不應該救我。」
「我也認為不應該,畢竟救人不是單純的一件事。」喬貴把那分不贊同坦言相向。
「結果你現在卻來勸我別死?」她有些惱怒。
「少爺堅持你有活下去的權利,我無法反駁他的決定。」
白葦柔沉默了。活下去的權利?她苦澀地忖道:權利?權利是甚麼?人如果真有權利的活著,為甚麼有人衣食無虞?有人卻命運多舛?那是否意謂在活下來的同時,也必須具備承受傷害和痛楚的能力?
不,她搖搖頭,她不要聽他的。她有活著的權利,同樣也有死的權利。
「我沒有這麼強悍,我只想離開這些是非,一了百了。」
「白姑娘,難道你當真忍心一走了之?」勸不住她,喬貴很懊惱。「你離開是一了百了沒錯,但咱們家少爺費了這麼大的工夫救你,你有沒有想過你這麼做很對不起他?」
「我……」她無法反駁,揪著手裡的腰帶,原本堅定不移的決心卻動搖了。
「喬貴,你回去睡吧。」喬釋謙命令道。
喬貴應了一聲,很不情願地回營地去了。
「我不想給你惹麻煩。」她茫然地朝樹幹靠去,輕聲開口。
「真的怕麻煩,我就不會救你了。」他負著手謂歎,取走她的腰帶。這其間,連個嚴厲的眼神都沒有。
「可願意告訴我你心裡的顧慮?」
她仰臉,翹首看著滿天星子,語氣有些哽咽。
「要不是懷了孩子,我是不會、也不敢有那勇氣離開怡香院的。」她撫著小腹,哀傷地說:「我爹把我賣給怡香院的時候,言明一千塊現大洋,那不是個小數目。依嬤嬤的個性,絕不會就這麼算了。」
「你逃出來,是要去找孩子的父親?」
像是觸及甚麼痛處,她臉色大變,身子突然一癱,扶著樹軟軟地坐倒。
「別說了。」她疲累地閉上眼。「孩子沒了,說甚麼全是多餘的。在這世上,任誰都不會相信一個妓女會有真情。」
她說得含糊,但喬釋謙卻聽明白了。必定是那男人不肯承認這孩子是他的,才讓她如此絕望。
「我相信你有。」
她放開手,錯愕地看著他,隨即垂下臉,眼裡隱隱浮現淚光。
「我忘不了……」她喃喃低語:「當我認知到一條生命未經允許,就這樣奇妙地、眷戀地攀附在我身體裡,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就叫母性。總之,他是那麼強烈地驅使我第一次想抗拒命運;可惜,偏偏老天爺……」她拭去淚,忍著痛苦回憶道。
聽到這些話,喬釋謙突然覺得她很了不起。那小小的肩膀,背負著多少出人意料的勇氣和艱難。
「你幫得了我一時,卻幫不了我一世,你就別管我了。」她起身,語氣回復初時的堅決。
「說了這麼多,難道你還是覺得活著給人添麻煩?」
「難道不是這樣?在我受到這麼多羞辱後,我還能有甚麼?」
「有。」他堅定地道:「一定還有其它的東西讓你想活著。」
她抬起頭凝視著喬釋謙。「為甚麼對我這麼好?一個卑微的妓女實在不值得──」
「沒人把你當妓女。」他截斷她的話。「也別低估你自己。那個孩子,也是因為你希望他活著,所以你才會不顧一切逃出來,是不是?」
話才問完,幾乎在同時,白葦柔的眼眶立刻盈滿了淚。
「從怡香院跑出來,我躲了兩天,好不容易輾轉到了他家,沒想到他卻翻臉不認人,一腳踢開我,又讓下人趕我。我躲避不及,肚子上挨了一棍。」她說著說著,不知怎麼地,傷心更是一波波地湧上。「喬大爺,別說了,我……」
他像個兄長拍拍她的肩,口氣誠摯:「葦柔,有關過去的一切,那些加諸在你身上的苦難都結束了。若你真的想清楚了,就幫幫你自己;從現在起,別再輕賤你自己,那些都不是你能選擇的,包括……」他遲疑了一下。「那個跟你無緣的孩子。」
喬釋謙知道自己這麼說很殘忍,在他好不容易讓她平息尋死的念頭時,他實在不應該說這些話來刺激她;但是這種情形一定得停止才行,他只希望自己這劑藥下對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沒有關係,我知道您是為我好。喬大爺,您別再說了。」白葦柔盡可能忍耐著不讓眼淚在他面前落下。她回過臉,突然間張口咬住拳頭,痛苦地閉上眼睛。
「葦柔,不要這樣,不是你的錯,哭出來吧,這兒沒有別人,也不會有怡香院的嘍囉。如果你不曾懷疑我的用心,願意當我是兄長,就哭出來吧。」他想抓住白葦柔,要她別這麼傷害自己,她的痛苦讓他好難受。
這樣怯弱的女孩該是生來讓人疼惜、讓人愛的,怎麼會是讓命運殘酷地對待呢?
「不!」白葦柔喊了一聲,瞪大眼睛,想武裝自己的情緒,卻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那麼,我離開,讓你靜一靜。」
「不……不要……喬大哥……我……我……」她突兀改口,纖細的身子撲進他懷裡,哀痛得哭出聲。
在她的生命裡,早就總習慣了讓那分淡淡的悲哀包圍著她。白葦柔心知,那是任誰所不能掌握、也不能抵擋的。那是命,是老天安排的;注定了,如何逃、怎麼躲,都沒有用。於是,在怡香院,她像所有被老鴇輕賤買進的女孩兒,在每個屈辱生活的時日裡,學會了逆來順受。
她從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跟命運對抗,不屈服地活下來。依附在喬釋謙的懷裡,他替她擔了一部分的苦,讓她清楚地看到,在她一直覺得宿命的人生裡,其實還有一種別人瞧不見的張力延伸著;又或者,那是種意志,和她的生命同根相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