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跟楚家一樣,從南遷至燕州的富豪人家多半是為了躲避當年不斷蔓延的戰火,除了親近的家人,他們多數把上了年紀的老僕棄留老家。包括楚家,所請的奴僕丫頭全是當地人。
這麼一來,想打探因戰亂失散的母親,機會就更加渺茫了。
三十年前,天寶末年所爆發的安史之亂,胡軍在安祿山的帶領下,一舉攻陷洛陽,軍隊所到之處燒殺擄掠,繁華東都在一夜間成了人間煉獄。
當年在洛陽身為醫官的莫堯臨抱著剛滿月的韶光,和妻子鳳翹及兩名貼身僕人倉惶逃走,卻被人潮衝散。那場戰亂,後來雖經肅宗平定,但家園已毀,鳳翹與其中一名僕人亦不知所蹤。
很多事,一經毀壞,就難再復原,大環境亦是如此。各地的節度使自恃平亂有功,紛紛擁兵自重,全然不把皇帝放在眼裡,因而形成軍閥割據的局面,以致皇上的聖旨出了長安城後,便成無用的廢紙一張。
雖然肅宗為了避免再有戰亂,禍延百姓,曾頒布命令,要各路的節度使相互通婚,結為親家,但終舊是治標不治本。二十多年過去,從南到北,這樣擁兵稱王的情形井沒有改善,各路節度使間仍有零星的廝殺。
失去了愛妻,莫堯臨幾乎一蹶不振,帶著兒子與一名忠心的武僕,一面行醫流浪,一面試從大軍蹂躪過之處一一問起,以他曾是醫官的經歷,要想擁有不愁衣食的小康生活並非難事,但莫堯臨選擇了流浪,帶著莫韶光,從遙遠的濱海之地,走遍平野,翻過高山峻嶺,穿越數十個繁華城,這樣輾轉流離,為的只是能再見妻子一面。
好不容易在十多年後,他們才打聽到,一直跟在鳳翹身邊的男僕已往燕洲行去。
只是莫堯臨再也等不到這一刻;多年的心力交瘁,他病倒了,任憑他傳給莫韶光的醫術再精湛,也是藥石罔效。
直到他閉眼死去,仍緊握著莫韶光和武僕的手,癡癡念著妻子的名。
父親的信念與行動,深刻烙印在莫韶光心裡,當亦師亦友的武僕也在隔年步上父親的後塵,撒手離去,雖知少了兩人的指認,在人海茫茫中尋母的行程將更加艱辛,可是,莫韶光並不喊苦,因為那已成了他這一生最重要的功課。
這也是他在這幾年來,一直在燕州各戶人家暗裡尋訪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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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撐著傘的纖細影子走至窗邊,莫韶光起身開門,照見一雙冷冽清靈的眸子。
「小姐?」他錯愕她的出現。
楚薇楓收了傘,毫無羞怯,亦不避諱地走進房裡。
站在面前的男子,那凜然的正氣井沒為夜色所隱沒,它似乎比房唯一的燭火還耀眼,在他四周默默跳躍著。楚薇楓眨眨眼,詫異自己的想像。
「夜這麼深,你還沒睡?」
「小姐也是。」
無論何時何地,他從不窘迫,這是楚薇楓最欣賞他的地方。
「傷好些了嗎?」
「差不多了。」
她坐到床沿,仰臉動也不動地望著他。
「你救了我。」
「那又如何?」
「你什麼都不要嗎?」
「令尊已經答應幫我找人,就當是我的報酬吧。」
「我爹不會幫你的。」她打斷他的話。「他是個生意人,不知道恩字怎麼寫,他會答應你,只是客氣。」
「你怎麼知道?」她那置身事外的評斷,令他一愕。
「我是他女兒,他心裡在想些什麼,我當然清楚。」
他呆了呆。「他很疼你。」
「那不表示我就該跟他一樣欺騙你。對我有恩的是你,不干他的事。」
「小姐來這,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
「自然不是。我從小到大,沒受過他人的救命之恩,我不想欠你。」她說,揚著眉靜靜地看髻。他有副很強壯的體格,這是她早就知道的,只是,每一次面對時,總還是教她驚異。
「我說過我什麼都不要。」
「包括我嗎?」
莫韶光愣愣地看了她一眼。她仍如他記憶裡那麼美麗無雙,尤其,安上那枚似楓葉的花鈿後,更添嬌羞,但,這不足於解釋那種……
那芒紅欲滴的色澤,像磁石一般吸住他的目光。說不出是什麼,莫韶光下意識皺眉,花園初見時那份悸動,如急浪翻湧上岸,這一次,是沒命地衝破了堤防,跟著窗外的淅瀝雨聲,恍恍惚惚地暈了開來。
他曾經見過她嗎?是否在某個飄著薄雪的日子,那份悸動似乎在注視她額心的楓即時,更顯清晰……然而除此之外,什麼都消失了,只有那場雪,還帶著淡的憂傷,輕盈地在眼前飄著。
莫韶光眨眨眼,迷濛的瞳仁回復了清澈,起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出的心疼,和生命裡不曾出現過的憐惜,三十年來,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呈現在他眼前。
那不輕易洩露心事的眼瞳,突然也因這莫名的酸楚而濕潤起來。
在此之前,他對任何事都是篤定的。
看到她褪下厚衣的舉動,才讓他幡然醒悟,也明白她所謂的「報恩」是什麼了。
只是她冷冽的眸子,全然沒有處女獻身的羞怯和矜持。
擋下她褪了一半的衣服,他把眼光停在她的眼眸,而不是那會蠱惑人心的楓印。
「這個理由太牽強,你來找我,有一半是因為你自己,是不是?」
楚薇楓略略掙動,把衣服解了下來。
「莫韶光,你是人是神?為什麼總是能輕易地看穿我?為什麼?」
莫韶光仍只是盯著她,不語。
「我有先天心疾,帶著這種病,這輩子是不可能成婚生子的。」她吐氣如蘭,冷冷的話裡隱隱含有幽怨。「我不是個蕩婦,我只想在死之前知道男人與女人是如何在一起的。你無須擔心,以我的情況,是絕對撐不過成婚的那天所以,不必在乎我的名節。」
她唇角微勾,淺淺抿著。又是那極冷的嘲弄。
這番話出口,莫韶光很想大笑。這實在太荒唐了,他想笑她的真愚昧,可是當他面對她時,卻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