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吧。她告訴自己。
語瞳忽然打開眼睛,悄悄坐了起來。時間混淆著,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蔓蒂在病床邊的沙發上睡著了,夜似乎已深,就連醫院也安靜得出奇。語瞳不想驚動蔓蒂,輕輕跳下床,走到走廊上打公用電話。
喬今天剛下飛機,累得非睡不可,被語瞳吵醒,他聽見語瞳沒頭沒尾的,卻又有條有理地問他:「以淮下葬了?為什麼那麼急?」
「耶誕節快到了,到時候大家都要放假,怕麻煩,所以趕著辦了。」雖然語瞳問得唐突,可是喬仍是什麼也沒過問。既然人能下床打電話,應該就沒大礙了吧?
「你也知道他沒親人了,台北的那些,他是不承認是親人的,所以可以辦得很簡單。」
淚水撲簌簌的又要落下,語瞳忍著哽咽,要把事情弄清楚。
「什麼樣的車禍?在哪裡?為什麼?」
「殷開著租來的車,速度太快了,晚上視線又不好,整輛車不小心翻下公路。」
就這樣?就這樣?一條美好的生命就沒了。語瞳渾身顫著,握著拳的手指甲深深陷進肉裡也不覺得疼;緊咬著唇,她強自鎮定地又問:
「台北那邊呢?你通知他們了沒有?」
「說過了,」喬頓了一下。「不過我想他們不會在意殷活著還是死了。事實上,他們也沒什麼特別的表現。凌,你知道,殷在醫院留了遺囑,是合法成立的,我也在場。」喬恢復他律師的本色。「他要我把他的財產都轉成現金,凌,他留下所有的錢給你,一大筆錢。」
錢,與生命比起來,錢是最無用的;再多的錢,也買不回一個人的生命。語瞳像是完全沒把喬的話聽進去,她只問她想問的:
「以淮葬在哪裡?」
「巴黎郊區。」喬低聲說。
「帶我去。明天。」語瞳只說了這句,就掛了電話。
在巴黎近郊,那墓園靜靜躺在一片綠茵之中。
日影遁去,細雨如塵,灰蒙的天空下,語瞳一席黑色長大衣,從機場直奔墓園。喬領著她,緩緩踩過落葉堆積的小徑,吸滿了雨水的落葉,發出簌簌的聲響,孤冷寥落,一種逝去的聲音。
他們走向一個長圓形的墓碑,沒有悼文,簡簡單單,刻著以淮的名字。語瞳癡癡站在那,癡癡望著那墓碑,然後就在那片草地上坐了下來,絲毫不覺草地的濕冷,頭也不抬地跟喬說:
「我可不可以一個人在這裡坐一下?」
喬默默點頭。
「我在外面的車上等你。」他走了。
在那冰冷的墓碑前,語瞳放下了她帶來的一束鮮花——白色的玫瑰在細雨中看來鮮活而嫩麗,卻怎麼也帶不來生命的訊息。
在這片綠色的、安靜的土地下,長眠著她的最愛。
愛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什麼那麼辛酸、那麼痛苦?人都死了還不罷休,還要留著折磨活下來的人。
癡癡地,語瞳從下午一直坐到黃昏,坐到幽冥的夜慢慢為四周帶來了死亡的孤寂。
淚水悄悄順著語瞳的眼角滑落。又能哭了,雖然心死,卻還不是行屍走肉,日子仍是要過;她終於站了起來,長久不曾移動的雙腿幾乎麻痺,她再看了那寂靜無言的墓碑一眼,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墓園。
外面,喬果然還在車上等著。語瞳開了門,歉然地說:「對不起,我忘了時間。」
「沒什麼,進來吧,外面很冷的。」喬替她把門再推開了些。
那夜,她夜宿巴黎,以淮生長的城市……語瞳不禁想起,以淮曾經說過要帶她來巴黎的,現在她已在巴黎了,不過卻是一個人——那種難言的淒苦,再度籠罩了她。
晚餐的餐桌上,語瞳幾乎是食不知味地嚼著喬所介紹的美食。喬不由得為她以後的生活擔心。
「殷留下來的錢,我會很快處理好交給你。你準備回台北去,還是?」
「會回去一下吧。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如果不回去見見家人,怕他們擔心。」她喟歎。「但如果在台北住下來,我家人的關愛可能會教我更難過。再說,我在紐約的課也還沒結束,總得有始有終。」
語瞳理智的言詞令喬打從心裡贊服。好個堅強的女孩,以淮呵以淮,你怎麼捨得拋下這麼特別的一個女人?
「紐約的那間公寓是殷租的,你可以繼續住下去。」喬鼓勵地握了握她的手。「有什麼問題,儘管來找我。」
語瞳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你放心吧,不找你我也沒別人可找。」
穿著制服的服務生在這時送上兩人點的主菜,匆促地擺下餐盤,不多留一會便立刻離開,是因為正值用餐時間,人手最忙。
語瞳下意識環視了整個餐廳。所有的餐桌都坐了人,男男女女,情侶、家人,也有看起來像是生意夥伴……形形色色的人,然而雖然每個人各不相同,卻做著同樣的事——聊天、嚼著食物、笑、皺眉……人活著,就是這樣,這就是生活。
是的,總是得生活。
第九章
語瞳離開巴黎之後,回台北去了一趟。然而就像她所預估的,只待了短短三天。就在家人過度小心翼翼的關愛眼神下,逃難似地回到紐約。
紐約,雖然只是個她居住不到半年的城市,但她在紐約是個沒有名字的人。沒有包袱,她就擁有自由。紐約,倒像是個屬於她的城市了。
在她的心中,仍然有一處地方,是她如何也不敢觸及的,那像是個潰爛的傷口,需要長久的時間來癒合,稍一碰觸,那傷口便會擴大,無時無刻撕裂著她。
不上課也不出門的日子,語瞳常常沉沉昏睡便是一日。她不斷醒來,不斷睡去,每一睡去醒來之間彷如死去一次。她終於明白,悲傷可能過去,心痛可能癒合,她對以淮的悼念也會逐日消卻,終至淡忘……但孤寂,卻會永遠留下來陪著她。
在紐約的日子,她一個人住,一個人去上課,也認識一些同學,她孤單,卻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