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十三歲,是個尚屬於孩童的年紀。可是她的心卻從不曾如此想過,她彷彿是直接躍過童思階段,闖進了似乎不該容納她的成人世界。那也是她第一回見到他,而那年的他二十三歲。
如果沒有那場意外,按理說他們不可能有任何交集。他們不會相遇、不會相識、不會到頭來牽扯不清的相互糾纏,她更不會在此刻讓腦袋充滿了渾沌與茫然的矛盾牽掛。
這是愛情嗎?她不只一次的質疑。
※ ※ ※
那一天,傾盆的大雨沒停過。愛河邊擠滿了觀看熱鬧的人、搜救的人,可卻沒人知道事情發生的真正原因,只除了她。
而她,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也在獲救之後選擇狠狠的遺忘。因為過度殘酷的真相,讓她無法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就是在那種狼狽萬分的情況下,她第一次見到他的人。
當時,獲救後的她昏迷了一天一夜,所有等著她醒來的人,都期待由她口中獲知事情真相。
終於,她醒了,卻只是兩眼無神而空洞的盯著病房裡雪白的天花板,無聲的掉淚。
她,十分安靜且動也不動的,沒仔細打量根本看不見兩行透明的眼淚滑下她烏黑的髮鬢。對於週遭的詢問全無反應,她蜷縮在連自己也察覺不到的一小方世界。直至那一道原本十分遙遠卻沉厚的嗓音將她拉回現實。
「你們夠了沒?可以放過她嗎?」
她看見他直挺挺的站在她的床緣,伸手阻擋著數不清的麥克風與攝影機。
不知誰起的頭,有個陌生的聲音不滿地響起。
「你自己也是記者,難道你不想知道事實真相嗎?你手上拿的和我們一樣是麥克風。」這聲音隱含著外人一聽就明瞭的嘲諷。
她仍是沒反應、仍是動也不動,只是冷冷的看著週遭人事物的流動、變換。
那個男人出人意表的甩開了手上的麥克風,一把扯斷了頸間佩掛的識別證,以更森冷的聲音說:
「我現在不是記者了,你還有問題嗎?」
所有聲息寂靜了片刻,非常短暫的片刻過後,所有人聲、機器聲再度一哄而起。就在她以為會被這吵雜的聲音磨損掉最後一滴活下去的氣力之際,一位身著白袍的醫生與三位護士好心的把所有人請出了病房,當然也包括那個高大的男人。
接下來的幾天究竟怎麼過的,她沒什麼知覺,就像個機器人般任人擺弄。
不知何故,那群煩人的記者自從被請出病房後就未再出現過,而她也在記者被請出去的幾個小時後,被換進了單人病房。
所有的事她全恍若未聞,任何人都喚不起她的注意。唯一稍令她留心的,是那個高大的身影,他每天幾乎都在固定的時間到她的病房探視她。
每回他都是放上一束百合,然後靜靜地坐在她的床緣看著她。每回他坐的時間約莫二十分鐘,走之前他總不厭其煩的重複那句話。
「有任何需要跟護士說一聲,我明天會再來看你。」
如此平靜無波的日子整整過了一個月,她也整整一個月沒使用過自己的聲帶。
這天下午,他照往常的時間準時出現在病房。整整一個月沉寂無聲的她,終於決定正眼看他。
「如果你想要的是獨家消息,我可以答應只讓你一個人採訪。」這是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只是她早熟的口吻,任誰也無法將她與十三歲的年齡銜接在一塊兒。
他們四目相接,她看不出他的意圖,只見他微微一笑後,緩緩地以淡然語氣說:
「我以為你決定一輩子都不說話了。如果你還記得我是記者,你應該也還記得我那天說過的話──我已經不是記者了。」
她怔怔的望著他,分析不出他話裡的真假。
「為什麼?」她問。
「什麼為什麼?」他仍是微笑。
「如果你不要獨家,何必每天來看我?何必為我擋那些記者?」她滿臉疑惑。
「這個問題,我自己也沒答案。」他的態度坦然,看不出半點虛假,至少在她眼裡是如此。
只是他的回答,令她更為不解。
「不要想這些了,你願意開口說話已經是很大的進步,接著你要想的是,你還打算在醫院賴多久?半個月之前醫生就想把你趕出院了。」
他的眼神很溫暖,讓她聯想到三月初春的暖陽,沒有令人不適的燥熱,只有恰到好處的溫暖。
「為什麼又不趕了?」
「我幫你求的情。」
「為什麼?」
「你的為什麼似乎很多,這是我回答你的最後一個為什麼,接下來你就得認真想想我的問題了。理由是,我不認為你準備好面對一切了。」
※ ※ ※
隔天,他依然在同樣的時間出現在她的病房。只是今天他帶來的花不再是百合,而是一束純白色的玫瑰。她看見他眼中的訝異,因為今天的她也不同了,不再死氣沉沉的躺在床上對一切視若無睹。
今天的她,把病房打理得十分乾淨,她身上穿的也不再是病人穿著的病服,相反的是一套淺藍色的連身洋裝。
他對她揚了揚眉,透露了心頭的疑惑。她則在他尚未開口前,搶先一步說:
「我準備好了。」
他小心衡量她的話,從第一天看見她落淚後,她就不曾再掉過一滴眼淚,對於出事那天的情況她也絕口不提,甚至沒開口問過身旁的人,她的父母有沒有找到。她似乎把所有的悲傷小心翼翼的包藏在某個角落,只有偶爾才會不經意地自她眼眸洩露。
事實上,在出事的第二天中午,她父母的屍體就讓搜救人員找到了。只是他自始至終找不到適當的時機告訴她,他一直在等她開口,然而這段時間她卻連開口講話都不肯。
「你不想知道你父母的情況嗎?」既然她不問,那就由他起頭吧!她該清楚只要走出了醫院,他就再也保護不了她了。
他整整保護了她一個月,並將她移至單人病房,除了家人外,禁止任何人的探視。一個月以來,除了他之外,她沒半個「家人」來看過她。他猜想,也許是因為怕麻煩吧,此刻的她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孤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