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思的眼正好迎上她清澈明亮的雙瞳。
「他們死了,我知道。如果你想說的是這個。」她的語氣十分冷淡,完全不像她這般年紀該有的冷然。
霎時,他竟無言以對,不知該糾正她的冷漠,或者接續還沒對她剖析完的現實狀況?
「死去的人,會希望活著的人好好活下去。」她挺直了瘦小的身軀,彷彿要用盡全身的驕傲,而她睜得偌大的雙眼,讓他看見了薄薄的水氣與一覽無遺的驕傲。
如果要有這份驕傲才能讓她有活下去的勇氣,他又何須苛責什麼呢?他帶著些許心疼的想。
從他第一次見她安靜掉淚的那一刻起,他對她就有著難言的心疼。他沒特別深究,只是順著感覺默默為她做事。
「不要忘了你這句話,往後的日子你會很需要它。」他用刻意的理性與冷漠態度加重了語氣。
「接下來你要怎麼辦?你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孤兒了。」
「你有什麼好建議?」他似乎是眼前她唯一能相信的人了,她再少不更事也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狀況,不會有誰願意接手她這個「爛攤子」。
她那些叔伯阿姨們個個恨不得能躲得遠遠的,假裝她不存在。而她更不會有半點想賴上誰的念頭。從今以後,這世上只有她與自己相依為命。這是她一個月來得到的結論。
「你有什麼想法?」他不明白什麼原因,但他竟能很自然的把她當作成年人般與她交談,而不覺得有任何突兀之處。
「在我出院前,我是個沒人想接手的燙手山芋,如果我成年了,事情會好辦些。你有什麼好建議?」
很好,她十分實際。
「你真的只有十三歲嗎?」他不覺脫口而問。
「很多情況會讓人在一夕之間長大,我的情況就是其中之一。」
他搖搖頭,為她老氣橫秋的語氣感到無奈。如果沒發生這些事,她應該不會這樣子吧。
「你的選擇並不多。等你出院後,你所有的親戚會搶著領養你。因為──」他話還沒說完,旋即被打斷。
「為了我父母遺留給我的鉅額保險金,對吧?這點我很清楚。所以我剛剛強調是「在我出院前」。等到我出院後,鉅額保險金的消息一曝光,會有一堆親戚爭著領養我。現在你可以說說看你的建議嗎?」
他不得不直視眼前這個有十三歲外表,卻配上二、三十歲成熟心智的女孩,他必須看清楚,否則很可能下一個住院的人會是他,病因是精神錯亂。
須臾的沉默之後,他講出想了一個月的結論,儘管那是個十分唐突的結論。
「你有兩種選擇,一種是選擇你眾多貪心的親戚之一作為監護人,另一種是選擇我作為你的監護人。」
「就選擇你。」她沒半絲猶豫,以果斷的語氣下了決定。
她的果斷反而引出他的遲疑──
「你寧願選擇陌生人,也不願選擇你的親戚嗎?要不要再考慮?」
「你的確是陌生人,不過是個不貪心的陌生人。」
「你確定嗎?也許我另有企圖。」
「我的人生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了,錢對我而言毫無意義,如果你是個貪心的人,那麼在那群親戚跟你之間,我情願把錢給你。」
「為什麼?」
「就像你不明白為什麼你會心甘情願對我這個非親非故的人好一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選擇你。」
一種被她看穿的狼狽情緒油然而起,他一個整整大她十歲的男人竟然被她看透。
「一個貪心的人,不會為了初次見面的陌生人辭掉工作,那時的你一定還不知道保險金的事,我說的沒錯吧?」
「你──」她的話把他的思路堵得死死的,全然找不到出口。
兩人對視良久,他總算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你連我的名字都還不知道──」
「姓唐,單名奕,今年二十三歲,曾任X時晚報記者。對嗎?我從護士那兒問來的。」
再次,她成功的令他啞口無言。
很突兀地,一個念頭闖進了他的大腦,也許在心裡他才是那個將被領養的人,被一個小他十歲的女孩領養。
見他無語,她接著說:
「我的名字叫何似雲,今年十三歲,你可以叫我小雲或者云云,我父母都喊我云云。」最後一句話,她的聲音透露了些許悲傷。
※ ※ ※
寬敞的辦公室,一扇扇光透明亮的玻璃窗將高雄的夜色毫無遺漏的納入,他怔忡的望著愛河,在他身後的男人正以不認同的語氣對他說話。
「你寧可要一個與你無關的包袱,卻不願回醫院做你該做的事?」
這個話題他數不清面對幾次了,是厭了更是倦了。要不是為了她的監護權,他很有可能一輩子不會出現在這間辦公室,但以實際狀況衡量,他的父親確實是唯一有能力幫他取得監護權的人。
「我可以幫你取得監護權,自然也能讓你失去她,如果……」
「你可以再把我推得更遠,我無所謂。像當初你對媽一樣。別以為我會因為這次的事情回來。」他轉身,堅毅的眼神投射於靠坐在辦公椅上的男人。
「好歹我是你的父親,你一定要用那種不敬的態度跟我說話嗎?」
「我還能站在這裡跟你說話,就因為你是我父親。我永遠不可能忘記媽從我後面這片窗子跳下去的樣子,希望你也別忘了。」
語落,他舉步離開,用力帶上大門,完全無視身後老者臉上流露出的悲傷神情。再一次,他痛恨自己必須無情地掀開那道傷口。
經過一陣混亂後,他總算順利取得何似雲的監護權,而這一切卻要歸功於他的父親。
※ ※ ※
為了似雲的遷入,他事先找了鐘點女傭將三十幾坪大的公寓打掃過。先前他一個人住,凌亂些也就算了。現在多了一個少女,他的生活也該跟從前大不相同了。
他站在客廳做最後的巡視,下午就要到學校接云云回家,「家」此刻在他心中成了一個奇妙的字眼,一個少女竟帶給他如此的改變,思緒讓一朵暖暖的笑在他唇畔漾開,連他都不曾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