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聽完我的故事,再決定要判我什麼罪,好嗎?」
他的話裡有份不容忽視的深沉哀傷,似雲的目光這才落至唐奕身上,帶著濃濃的研判意味。
而唐奕此時的表情不再如先前般充滿武裝與攻擊,現在的他彷彿十分脆弱、彷彿背負了沉重的傷痛,這樣的唐奕讓似雲忍不住心疼。
她依然保持沉默,儘管心頭的情緒很多樣、很複雜。
陽光正烈,公園裡沒有太多人,因為今天不是假日。
儘管陽光刺眼,公園裡的綠蔭濃密得讓人感受不到難忍的熾熱,還有微風舒舒緩緩的在空氣裡游移。
如果不是情緒太紛亂,她會好好享受此刻的閒適。
真的,畢竟這樣的好天氣在台北的冬天裡,並不多見。
※ ※ ※
我們的故事,
就要在這裡劃下句點。
因為在愛裡頭,
我們終於有了另一段起點。
唐奕的表情很淡,淡得讓人看不出他的情緒。
公園長凳上坐著的兩個人各懷心事,唐奕的眼神落往遙遠的方向,看著他的似雲則滿心疑惑。在片刻沉默後,他很突然的開了口。
「我父親原本是個醫生,從我有記憶以來,他就是個十分忙碌的人。醫生原本就是十分忙碌的職業,可是他不希望一輩子只當個醫生,所以他將所有的精力投注在他的事業上,從大醫院的主治醫生到開立一所醫院。」
「有了醫院後,他更忙於擴充自己的事業版圖,一直到現在你看到的永堂集團。我十五歲那年的一個星期天,記得那天是我父母的結婚紀念日。那天早上,我母親在電話裡跟我父親大吵了一架,我不知道他們吵些什麼,但話題不外乎是我父親在外面的那些女人,我已經習慣了。」
唐奕深吸了口氣,藉此平復痛苦往事帶給他的情緒起伏。
而似雲只是靜靜的聽著,她看得出來唐奕彷彿在努力壓抑著某些強烈的情緒。
「那天中午,我母親突然決定帶我到公司找我父親,我記得那天她穿了一件水藍色旗袍,那是我父親最喜歡的顏色。一路上她告訴我,我父親說他不想再繼續過這種爭吵的日子,他說外面那些女人只是我母親的想像,而我母親決定相信我父親。」
「我們到了公司,直接進了我父親的辦公室,結果卻看見了我父親正緊緊抱著一個女人,那女人就是你今天看到的人,她是我父親的秘書。看到那一幕,讓我母親完全崩潰了。她不再跟我父親吵,而我的父親面對我母親的沉默也無言以對。」
「接下來,我母親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狀況下,從永堂在高雄分公司的大樓中我父親的辦公室跳樓了。那是我人生最漫長、最混亂的一天,那天之後的一個月裡,我跟我父親一句話也沒說過。」
似雲聽著唐奕的話,不由得落了淚,她感受到唐奕話裡的深沉痛楚,也看見了唐奕眼角泛著的淚光。
霎時,她明白了唐奕的無情與冷漠,是源自於太過深刻的愛與痛苦。
對於這一切,她完全可以體會,唐奕經歷的每一分痛苦,就像她曾經歷過的一般。
是啊!她跟唐奕之間竟有這樣「同病相憐」的遭遇。
會不會當年的唐奕會選擇幫她,就是因為他們彼此的境遇相似?那唐奕在她身上看到的,究竟是江似雲本身,還是他十五歲的倒影?
他們是那麼相似,都有著同樣的恐慌、同樣失去親人、同樣不知所措……
上天跟他們兩個人,開了一個怎樣的玩笑啊!
似雲對眼前的一切,感到深刻的無奈與無力!
唐奕停頓了片刻,接著說:
「一個月後,我對我父親提出要求,我要他送我出國唸書,要他負擔我的生活所需直到我二十歲。二十歲之後,我會回台灣工作賺錢,將所有他花在我身上的錢還給他。他對我的要求沒有任何意見,也許是因為他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我吧。」
「到了美國後,我用所有的精力唸書,二十歲就拿到了醫學博士。別人都說我是天才,可是只有我自己清楚,驅策我的是一股強烈的恨。我恨我的父親,恨他的自私殺了我的母親。」
「我會選擇學醫的目的只為了報復,回台灣後他以為我會接手他的醫院,可是我沒有。我選擇了報社的工作,這讓他十分震怒,而這只是我報復的第一步。」
唐奕突然地靜默下來,他似乎在掙扎著什麼。似雲沒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等待。
良久,唐奕才由掙扎中回到現實,接下來他所要說的,他一點也不喜歡。
「從十五歲那年起,我就在等待,等待有一天我父親老了沒有體力,等待他來求我。前陣子我父親因為過度勞累中風,他托人找到了在美國的我,我立刻從美國趕回台灣,因為我等待的日子總算到了。」
「當我到醫院的時候,我父親已經恢復意識,他要求我接手永堂集團。而我告訴他,要我接手永堂集團只有一個條件,就是他必須跟那個女人,在我母親的墳前和我面前下跪認錯,然後發誓他們一輩子都不會結婚。也許是出於愧疚,我父親一直沒娶那個女人。」
「我父親答應了我的要求,在我母親墳前,他們確實下了跪也認了錯。可是在那一刻,我卻覺得自己是個道道地地的魔鬼,殘酷而無情。那時,我父親的身上還吊著點滴、還必須待在加護病房裡,我卻強迫他到我母親墳前。」
「在他們下跪認錯後,我立即頭也不回的走了。因為在那一刻,我不知道我厭惡自己多些,還是我的父親。」
陽光下,唐奕瞬間滑落的一行淚水,顯得透亮。
似雲不自禁伸出手,為唐奕拭去留在他頰畔的淚水。
他以雙手握緊了似雲伸向他的手,此時的他迫切地需要抓住些什麼,抓住些讓他不會被一池愧疚感淹沒的浮板。
尚未提及這段往事前的他,總是一味的以為自己所做的一切是那樣理直氣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