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不曉得我是怎麼發出這個音節的。這個字,來得那麼自然,儘管我的聲音還有一點僵硬。
電話那頭卻突然沒了聲音。
靜。彷彿一切皆是我的幻覺。強烈的恐懼在血液裡升騰,我突然對著話筒大叫——
「爸你還在嗎?你說話好嗎?你……」
「死丫頭!什麼在不在的?你咒我死啊?!」話筒裡爆出甚我十倍的吼聲。我嚇得把頭歪向一邊,勉強躲過這顆重磅炸彈。然而,在這顆炸彈的餘波裡,我卻清楚地捕捉到一絲微弱的,彷彿刻意壓住的……哽咽。
「爸……我回家好不好?」我輕輕地問。
「……想回來就回來吧……李嬸一直說要煲湯給你喝……」
「嗯……」我點頭。「好久沒喝李嬸的湯了……」
某種冰涼的液體順著臉頰的皮膚滑稽。我伸手試了拭,一直追溯到眼眶邊緣。淚麼?我流淚了?兩隻手一同覆蓋在心口上,我感覺到一絲暖意。那凍結在胸口的冰封,融了嗎?
※※※
聖經裡說,上帝會攏一扇門,就必定在別處打開一扇窗。你未必找的到,但如果你不去找,就永遠沒有發現的機會。
我不信神,卻也從不否定他的存在。嚴格說來,我相借自己多過這種莫須有的信仰。但,在經歷過這麼多故事和顛簸後,我開始有了某種頓悟——人生,真的是由數不清的因果循環編織出來的……
第一波屬於初冬的寒冷,突然蒞臨了這個城市,快得讓人有些措手不及。望著窗外光禿禿的枝椏和滿地枯黃,我忍不住將一口溫潤呼吸哈在冰涼的玻璃上,眼前的一切立熱朦朧了,像隔著層蚊帳。秋天,一向都是那麼短暫……
「帆帆,該帶的東西都裝好了吧?」
「嗯。」
「護照和機票呢?」
「帶著呢,在包裡。」
「那我叫老王把車開出來。」
「好,我就來。」伸手在玻璃上抹了兩把,將窗外那方湛藍的天空重新擦得晶亮,我又深深看了一眼……終於把背包甩到肩上。
上車後,父親沒再叮嚀我什麼,只把他佈滿皺紋的大手蓋在我的手上,始終沒有放開。
車窗外,一切都在飛快的朝後退著,我的思緒也飄回了十天前那個晴朗的早上……
「留學?」
「對,我要出國唸書。」我說得平淡,卻也有不容質疑的堅決。孟家人的特質,在此刻得到最完整的呈現——固執。
父親放下報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一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
「想好去哪個國家沒有?是不是還要繼續你本來的專業?」
「隨便哪兒,讀什麼都行,只要能盡快入學。」
就著杯口,父親不緊不慢地品著,直把滿滿一杯大紅袍喝了個底兒朝天,終於放下茶杯問了句:「不能告訴我原因嗎?」
「爸……」我困難地微笑了一下,知道自己將無法遁形於那雙閱人無數的眼睛。
「不想說就別說了。」
我仍然保持著那個微笑,心底漲滿感激。
一個星期後,也就是三天前,一紙入學通知交到我手上。是加拿大一間藝術學院的冬季班,距離開學還有不到一個月,我在報名截止前的最後一天趕上了。看著白紙黑字的通知書,我竟不曉得該不該感謝老天的眷顧……
「帆帆,我們到了。」父親的聲音將失神的我喚回。機場就在眼前。
「爸,你別送了,讓我一個人進去。」我提著皮箱站在車尾,打算就在這裡和他告別。
那種目送至親離去時的傷感和牽掛,留給我一個人回味就好。畢竟,父親老了,而我還年輕。
父親站在我前面,久久不發一言。
不知過了多久……五分鐘?十分鐘?也許根本沒那麼久……耳畔傳來一聲微弱的歎息。
抬起頭,我望進父親的雙眼,以及兩道灰白的眉和微蹙的眉心。
老實說,我從未認真端詳過父親的容貌。記憶中,他是威嚴和權力的象徵,即使身為他唯一的女兒,我依然是敬畏甚至懼怕的。十七歲之前,懵懵懂懂的我不敢正視他嚴肅的臉,十七歲之後,叛離的我又失去了正視他的機會;今天,彷彿經過一個輪迴之後,我終於看到了他強壓在眼皮下的疲倦和……寂寞。
高處不勝寒。高高在上的人,往往是最寂寞的……
「爸……別太累著自己……」我希望父親明白我的意思。做人,何必在乎那麼多呢?
「你也一樣。」父親將他的大手放在我頭上,輕輕拍了兩下。「記得打電話。」
「嗯。」這是我對父親說的最後一句話。
終於,父親坐上車走了,留下我一個人站在機場大門前凝望著捲起的塵埃出神。淚,無聲地滑落,溶進了二十年不曾察覺的親情……
行李很順利地托運,我也拿到了登機卡——靠窗的座位,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看到日出。
回到侯機大廳,我百無聊賴地翻弄起手裡的卡片。
真不想那麼快出關。這一旦走出去,再回來就不曉得是多少年後的事了。想著想著,我又笑了。笑自己真是個名副其實的懦夫。明明下定決心離開,下定決心拋卻過去的一切,下定決心尋找一個新的自己……卻又遲疑著不敢邁開這第一步……真有這麼困難嗎?是不敢?還是不捨?
就在我沉思的當兒,一聲高分貝的尖叫劃破候機大廳本來就不平靜的空間,直直刺進我的耳鼓——
「小——孟——!!!!」
不會吧?我張目結舌地瞧著遠遠跑來的一堆人—一妙紅和阿John?……陶麗和阿健?……學倫?用力揉了揉眼睛……還在,而且越跑越近——這麼說不是我的幻覺了?!
轉眼間我就被五張臉團團圍在當中。
「你們……怎麼可能……」我結巴著不知該說什麼好,因為……有人看起來似乎非常非常光火……
「小孟!你怎麼可以又一聲不吭就走了?太過分了!你知不知道為了找你我們花了多少力氣?要不是阿John有朋友在航空公司管事,又剛巧在旅客名單裡發現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