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趙世勳的目的只有一半與她相同。
他愛極了普湄湄,也恨極了普湄湄……
他為她遭受親友的奚落,嘲笑,不惜和結婚三十年的妻子離婚,不料她竟敢欺騙他,戲弄他;初聽普湄湄將要遠嫁巴黎的消息,他的反應是忿怒,是傷心……但後來,他把這些化成了力量,真真實實地愚弄了她。
人都是有基本的致命弱點。
普湄湄的弱點是驕傲、狂妄、勢利。
她以後會發現,拒絕秦子玉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
他哈哈大笑,笑得十分痛快。
據鳳美的計劃,她下個月將把小箏帶到美國去……也許用不著半年,他們便將在美國為小箏和秦子玉這對新人舉行盛大的婚禮。
「為了我們的破鏡重圓!」他為鳳美斟滿了酒。
管家左嫂轉來了一封信。
雪白的信封襯著龍飛鳳舞的字跡。
是小老虎寫給想想的,普湄湄照例先拆,她仍把他當做不受歡迎的人物。
信是這樣寫的:
想想:我走了。
我想,我應該跟你說一聲「再見」。
也許我們不會再見了,但我希望,若有朝一日有緣再相逢,你能忘卻所發生的不愉快,而有著童年美好的回憶。
我過分奢望了嗎?如果是,請原諒我吧!
父親的事情,驚醒了我。
我只能簡單地說一句:他驚醒了我。
所以我要走,到軍中的大環境去。作為一個熱血男兒,那兒是我唯一所渴望的地方。
祝福你有光明、美好的前程。
再會!親愛的朋友,再會了。
其平
普湄湄看完信,輕蔑地一笑。
她從未瞧得起過小老虎,在她眼中,小老虎根本不配叫做老虎,他只是一個混混、一條蟲!來追想想?未免太不自量力了吧?現在可好,總算曉得自己身份了。
她又冷哼了一聲,順手把信紙塞進信封,本想攔腰一撕,但馬上又改變了主意。
想想那個小腦袋瓜子成天不知在想些什麼,老是悶不哼聲,魂不守舍。哼!這封信可以教她完全死了心!至於她的終身——只要把她帶上飛機,巴黎像樣的男孩子那麼多,還怕找不著對像?即使一時半時沒有合適的,先念大學也不遲。
她打定主意,就把信塞進了想想房門的門縫裡。
如果她要哭就讓她坐在房裡哭好了!不消兩天,她一定恢復平靜,乖乖聽話的。
普湄湄自以為十分得計,回到房裡換了衣服又重新補好妝,就開著車子出門了。
小老虎走了!小老虎走了!
想想看完信,呆呆地跌坐在床上。
她很想哭,可是哭不出來。初戀的破碎,如果能放聲一哭未嘗不是好事,但無論如何,她是痛苦得連淚水都掉不出來,只有心一陣賽似一陣的絞痛著。
本來她以為一切在她離開時就算過去了,但直到現在,她才明白一切並未真正過去。
還在!
那鑽心剌骨的疼痛竟然還在!
她怕!怕那背負一生一世的傷痕!
她軟弱地伏在床上,淚,終於流了出來。
她覺得孤單,覺得冷,但,她爬不起來,她已被擊倒,已被擊敗。
淚水一滴滴地濕透了床單。
她是這麼的年輕,卻又要獨自承擔她不能去承擔的苦果。
為什麼?她緊緊抓著枕頭問自己,是什麼地方做錯了?愛錯了!要來接受這種痛苦?難道真是前生冤孽?即使她從不相信因果報應之說,但此刻她不由不信。
她欠得太多了!
她也從沒好好地活過。
照自己想法,自己心意,痛痛快快地,高高興興地活過。
這十多年來,活得如此空虛,如此蒼白。僅有過的一點甜密,現在也畫上了終結號。
也許小老虎是對的!他總算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去追尋理想人生。
但我呢?想想咬緊嘴唇,壓住那一聲聲嗚咽,小老虎,你就這樣無牽無掛地走了嗎?可是,你留下了我,你竟留下了我,我,孤孤單單,冷冷清清……
——甚至不知道如何活下去。
她抱住了頭,身子蜷縮成一團。
她想逃,想躲。但,能逃到哪兒去?能躲到哪兒去?
又重複、單調、虛偽的生活……已經像八爪魚一樣緊縛住她,一絲氣也不能透。
而這繭殼,竟有一半是自己蓋上去的。
她突然想通了,驚得坐起了身子,走到鏡子前,渾身顫抖地看著。
是啊!這竟然就是自己!
看!她多蒼白,多無助,也多——懦弱。
她眼中那遺傳自生父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燃燒了起來,像火焰一般,亮得是那麼驚人!
彷彿是由於這可怕的亮度,全身也跟著燃燒了起來。
「要趕走那份陰暗!要趕走那份陰暗!」她心中大聲叫喊。
那亮光,不只是火焰,而像是一陣閃電,挾著青春的怒火,照亮了彷徨的人生。
鏡子中還有一件東西,突然吸引了她的視線,想想不由自主地回過頭去。
是那幅掛在牆上蒙著塵,蒙著灰的畫像。
畫中人安詳的神態,使她更加激動起來。
她轉身奔向那幅畫,巴黎生活整個回到眼前來,曾經有一個男人,用過最可愛的,最好的方式去愛過她。
那樣的含蓄,也那樣的令人銘心刻骨,而她竟幾乎忘了他!
在此時,她明白了卡地亞的愛,瞬間,他們是那麼親近,親近到巴黎至台北已經沒有了任何距離。
她含淚凝視著那幅畫。畫中的她如此高貴,如此飄逸,那冷潔的白,白如巴黎之雪,白如一個男人純潔無私的愛!
想想兩手抓住牆壁,身子一寸寸的滑落,在命運的閃電中,完全仆倒在地上,衣裙如蝶翼般散開。
當她仰頭的剎那,心中充滿了從未有過的平靜,猶如再生。
「活下去!活下去!勇敢高貴地活下去!」她握住拳,對自己更高聲地叫著,「你要為人生負起無可逃避的責任!」
當天晚上,想想接到了一個電話,是趙小箏打來的。
「我想來看你!」趙小箏在電話中的聲音十分迫切。
想想討厭趙世勳,但,她並不恨趙小箏,她只是不幸有了那樣一個父親,而父親是上帝分配的,不容挑選……趙小箏與她年齡相仿,人也謙和,雖然沒什麼來往,然而畢竟彼此都對對方抱有相當的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