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湄湄一愣。
想想看起來很纖細很高貴,尤其是半年來貴族女中的教育,已經幾乎使她的舉止動作完全合乎淑女的標準,可是,她現在才發現,某些性格上與生俱來的部分,是人力無法去改變的。
想想的野性勾起了普湄湄整個痛苦的回憶,那已經毀去她的一生。
她對自己冷冷一笑。
這種日子,再過下去,她會發瘋。看起來是放縱自由任性的好生活,別人閒言閒語之餘也不免又妒又羨,但其中滋味,只有她明瞭。
空虛,這樣的空虛啊!使得活著跟死並沒有兩樣,但無論如何,就算是行屍走肉,她也要掙扎著活下去。
她常常覺得這一生是走錯了路。
包括幫想想找個合法的父親在內。
但她一定要替歐加羅的女兒安排一條好出路。
是的,她的獨生女。歐加羅欣然和葉美涵結了婚,可是,葉美涵只替他生過一個兒子——歐世旭。
世旭那孩子是見過的,因為他出國前已十歲了,長像和脾氣都酷似葉美涵,只有一雙眼睛不折不扣的是歐加羅的。現在多大了?該有二十多了吧?
普湄湄歎了一口氣,如果歐加羅還在世,看到了想想,心中不知是何感受?
想想用罷早餐,站起了身。
「上哪兒去?」普湄湄看她一身標緻顯眼的打扮。
「不上哪兒,只是出去走走。」想想忐忑不安的,「可以嗎?」
普湄湄點點頭,「去吧!早點回來!」
想想如釋重負地走了,她不敢走得太快太急,那樣的話,普湄湄可能會因為不順眼而喚她回來,她極力抑制內心的興奮,十分端莊地走出門口。
普湄湄看著她的背影,冷冷一笑,去吧!反正這是最後一次了,在這個寒假中,他們將沒有機會再見面了,而這只是她整個計劃中的一部分而已。
這是治本的辦法,她早就明白地對隔壁缺乏教養的大男孩表示憎厭和嫌惡;另一方面,想想的逐漸長大,對她來說,非常不方便。
她有很多朋友。
男朋友、女朋友,當然還有特別親密些的……她不希望想想妨礙了她的交際應酬。
畢竟,她已經離過婚了,她是自由的女人,有權利做任何任性事兒的女人。
想想咬住唇,低頭看著自己的纖細修長的腿。
即使事過十年,她仍有當年父親棄家出走的悲傷。
那種被不明不白地遺棄,瞬間成為孤兒的悲傷。
十年了,尋傑沒有回來過……
林其平穿著一身黑:黑色的羊毛衫、黑色的牛仔褲、黑色的靴子,外罩一件黑夾克。
他不像一隻小老虎,倒像是頭豹子。
矯健的、漂亮的、驕傲的豹子。
一身的不馴,一身扎眼的青春。
「你遲到了!」他把表向她揚了揚。
「對不起!」想想把手插進褲袋裡。
林其平聳聳肩,「希望你下回學會守時,別老是讓我等,我可不是你的傭人。」
「今天我是因為……」
「不要試圖為自己所犯的錯誤解釋原因!」他馬上不滿地打斷她的話。
想想的眼眶紅了,他是怎麼回事?一見面就凶她!她悶悶不樂地停住腳步。
「你發什麼千金大小姐脾氣?你不走,我自己不會走?」他吃了炸藥似的邁開大步就走。
想想火了,也扭頭回家。
「站住!」背後傳來一聲大喝。
偏不站住,看你能把我怎麼樣?負氣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莫名其妙,一大早就發脾氣,跟誰發啊?
「想想,對不起,我心情不好。」他追了上來。
「你心情不好?誰心情好來著?」
「不要生我氣好不好?」
「你幾時才能改改你的臭脾氣?」
「我現在就改!」
想想吃了一驚,回過頭。
「真的!我覺得自己不對,每次想改卻忍不住要發作,但是從現在開始,我一定會變成跟以前完全不同的林其平,我一定不再令你失望。」
他說的可是真話?想想迅速瞥了他一眼。
「想想,你要相信我,除了你,這世界上再沒有任何有你在我心中這樣的地位……」
冬天的陽光是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之一。
它讓你覺得大地如此美好,世界不再像一片荒漠。
小老虎牽著想想的手來到了河邊,像他們小時候一樣。
在一株老樹下,有他們最熟悉的青草地。
小老虎把夾克脫下來,鋪在地上,環著她坐下來。
「我念詩給你聽好嗎?」
小老虎覺得她的建議十分娘娘腔,但也不好掃她的興。「好吧!」
「什麼好吧!」她很不滿,為了背這首詩,也為了讓他分享她的快樂,她可花了不少工夫,不僅要記住全部句子,在控制音節,音量和腔調方面,她一遍又一遍用心去練習,改正所有的瑕疵,看他這樣不起勁,她覺得那些時間,精神幾乎都被糟蹋掉了。
「對不起!」小老虎拍拍她,「我洗耳恭聽!」
想想預備要念給他聽的,也是勃朗寧夫人收在《葡萄牙詩集》中的一首,是被譽為有史以來女性用英文所寫的最妙的情詩:
我多麼愛你,讓我屈數一數。
我愛你,如在視界外探測天意,
尋覓上主無上恩寵時的深度、
廣度、高度,達到靈魂所及的極處。
月光下,燭光旁,夜以繼日,
我愛你,如依恃每日無聲之需。
我愛你,如爭正當權利,是天經地義;
我愛你,純潔如人之遠避讚譽。
……
以我昔日愁苦時的激情。
……
……
每當她晚上在寢室中念這首詩,大家都會放下功課,要求她高聲朗誦,她們說她充滿感情的聲音是純愛之聲,只要傾聽一遍,就教人永遠不會忘記。
她含著所有的愛意和激動,把詩背完了。
沒有反應!
為什麼呢?她是一心一意為他背這首詩的,只有這首詩能這般完美地傳達她的心聲。
小老虎不但沒有讚許她,反而冷冷地瞅著她。
「你怎麼了?」她睜著大眼睛看他。
他忿忿地抽迴環住她的手,站起來,大步走過去凝視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