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她面前,她卻已完全認不得我。
我仔細看她的臉,似乎比從前更纖秀更美麗,只是我可能再也分辨不出來,這個女孩子到底是月隨?還是碧隨?
也許她誰都不是。
「碧隨I」我蹲下身喚她,心裡只覺一陣酸,也許,我不買白石居,不搬到她隔壁,不戳破她的夢,不讓她愛上我,一切都還會是好好的,她也仍會好好地活在她的謊言裡。
她應該是那個在迪斯可舞廳開懷大笑的女孩子,應該是開著敞蓬跑車風馳電掣過街頭的女孩。應該是在漂亮的柳安木地板跳白天鵝的女孩子,應該是由山洞的秘道走出,在清晨的湖中游泳的女孩……
總之,她在哪裡都好,就是不該在這裡。
如果她再能回到我身邊我發誓好好待她。
我心痛地抓住了輪椅的扶手,她卻以那空洞又美麗的表情微笑起來。
我倒退一步,只有在這一瞬間,我才能完全明白;她是瘋了。
她受到魔屋的詛咒。
文莉陪著我去看碧隨,又陪著我找了地方安頓,就這樣每天來來去去的,不發一句怨言。
我以為她會一直陪我下去,但是有天她跟我說:「來,有件事我想讓你知道。」
我吃驚地一跳。
如果她現在開口要我娶她,我不會不答應,我欠她太多,總該有所表示。
她欲言又止,紅著臉低下頭去,用極輕的聲音說:「我要結婚了。」
連季文莉都要離開,這個世界真是變了。
她走的那天,我把自己鎖在屋子裡,不肯出去,沈嫂只好隨我,她現在照舊服侍我,但跟以前不大一樣的是開始對我管頭管腳,不肯放鬆。
「這個老太婆,」我有時候在心裡罵:「她難道把我當兒子不成?」
說兒子還是客氣話,在她心目中,我的地位大概跟大火中被燒焦了翅膀的拿破侖差不多,她成天沒事不是燉湯要我喝,就是租了港劇錄影帶來告訴我有多好看,我受不了她的嘮叨,只好和她坐下來看周潤發鍾楚紅,日久竟然也成了習慣。
碧隨出院的那天完全沒有預兆,沈嫂打開門一看見是她,嚇得像見了鬼似的,把大門立刻關了起來,用對講機叫管理員上來,我們現在住的是東區大樓,服務的品質和鉅額花費成正比。
我心裡疑惑,自己開門先看,看到一臉尷尬的劉嫂扶著碧隨。
「我帶我們小姐來看您。」她輕聲說。
這些日子完全沒有節目,比坐牢還苦悶,有客人上門大可不必讓人家站在門外。
我請她們進來坐。
沈嫂氣黑了臉,只有拿破侖表示歡迎,撲著翅膀興奮地喊:「神經病!神經病!」我趕緊用布罩子把它罩起來。
「我們小姐對戴先生的房子很抱歉。」劉嫂開口道:「我們完全願意賠償。」
「你可以找我的律師談。」
「我們去過,但律師說您已交待這件事不必再提。」劉嫂為難地說。
「那就不必再提。」我看著碧隨,上回去看她時,醫生說她的人格分裂,但是有痊癒的希望,我以為那是醫生的慣常敷衍之辭,但現在看來,她是真好了。
那魔屋詛咒已解除……對她,對我都已是往事了。
「未來有什麼打算沒有?」我歎口氣問,如果時光能『倒流,眼前這個小白花似的少女,我希望她仍是蠻不在乎地穿著艷紅露背裝,開著艷紅的敞蓬跑車,那德性也許招搖過份,但耀眼的青春才是我心畝中的桂碧隨。
「我有個最壞的打算。」從頭到尾都是劉嫂在致答詞,但這回可是碧隨自己說話了,倒把我嚇了一跳,但她一說話,那頑皮的面容就顯現了出來,我心口大慰,有如一陣熱流通過,她並沒有瘋一輩子,她現在已經知道自己是誰。
「我們剛買下了隔壁的空屋,明天開始裝橫,下個月搬來做你的鄰居。」碧隨笑著說:「你得對我好一點,耶穌說你要友愛你的鄰居。」
我看著她,如果保險公司允許我保雙重火險,這回保費應該由她來交才對。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開得了開不了這個口,昨夜我夢見了安蘭,她只出現了幾秒鐘,只說了一句話,因為非常的滑稽,所以夢醒之後,我怎麼也忘不掉,她說的是:失敗為成功之母。
我不曉得她指的是我的人生還是人際關係,也許二者都是。
「失敗為成功之母!」我對碧隨表示歡迎她繼續做我的鄰居,生命既未結束,總該要有個新的開始。
我不曉得她聽懂了沒有,但她莫測高深地微笑著,在她的笑聲中,我又見到了月隨,我發現她仍在那裡,從前,她是碧隨精神上的分裂,現在出現,或許是為了靈魂上結合。
克勞蒂斯曾經說過:「每一個人都是自己命運的建築師。」但是我不願仔細剖析自己,我怕在挖掘真正的自我時,也在某些陰影裡,發現躲藏著另一個戴秉同,還得召道士來驅除。
我決定要過一種比較有創意的人生,就如同我在療養院對碧隨所保證的一樣。
我站了起來,對碧隨說,帶我去看看你的新房子。
她很快樂地站了起來,並且俏皮地對劉嫂眨眨眼睛,心事整個寫在臉上的劉嫂被她作弄得哭笑不得。
我們出門時,碧隨自動挽著我的手臂,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我們看起來一定像一對父女。那夜大火中,我的頭髮在一夕間全白。』
碧隨買的新房子在14樓,跟我這邊完全一樣的格局,兩千多尺的雙拼式,非常敞亮,我們站在露台上看著底下喧鬧的街道,半空中覺得更清靜。
「你看這樣多好。」碧隨說,「我們的病都好了。」
「為什麼燒綽我們房子?」我溫柔地問。
她清亮的眼睛看著我,直截了當地說:「因為我瘋了。」
她把那麼漂亮的一棟房子燒掉了,只得這麼一句解釋,但她還燒掉另一棟更漂亮的房子,也不見她有什麼解釋,我該知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