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在第一線上, "她自豪地說,"老兄!你老是躲在自己的洞裡研究自己的尾巴!你落伍了。"
這是個一切講究快速、實際和專業化的時代,我焉能不落伍。
我也不在乎落伍,只要我能繼續打我的石雕,跟我心愛的人相聚在一起,也就心滿意足了。
"你若不跟隨時代的脈搏呼吸,跟著時代時步,你將會被時代所淘汰。"佳雯是最具時代性的人物,她已把我當成了山頂洞人。
她不知道她這句話其實也別無新意,早在西部片流行時,原野奇俠便說過這幾個字,而現在,連原野奇俠都沒有人要看了。
裴俊榮出來後,心性大改,宣佈金盆洗手,關閉了企業所屬的公司,包括白的黑的,震驚了黑白兩道。
跟他的人少說也有好幾百,外圍分子更是不在其數。他說散就散,若不是極大的魄力絕對辦不成。我冷眼旁觀,看他搞什麼把戲。他的事我管不了,看看總行吧。
裴俊榮被稱作天王不是沒道理的,他的確是個王,當初我沒機會看他如何建立自己的王國,現在見他親手拆散,不帶一絲火氣也不留一點餘地,真真要有大勇氣大能耐才可以做得到,這才服了氣。
他的懺悔與覺悟也表現在實際的行動上,他收手之後,把大部分的錢拿出來以我母親的名義成立了一個基金會,辦了孤兒院與戒毒村。
他以前不知道製造了多少罪孽,現在才開始要做好人。
輿論對這一位新出現的慈善家恭維備致,只有他心裡明白,他的懺悔老天爺曉得。
套一句他自己的話:不知道來得及來不及。
他對自己的未來也有所安排,在澳洲買了一個農場,正式移民到那裡去安享晚年,澳洲是亞洲移民的新樂園,他也不能免俗,只有在那兒,他沒有仇家,可以開始真正的新生活。
惟一反對他這樣做的只有佳雯,她剛剛在風頭上,呼風喚雨非常之得心應手,現在一下子將她拉下馬來,再也沒有刺激和風光,她怎麼受得了。她就像是一個有毒僻的人,命她戒是要她的命。
"我們不能說停就停,那麼多人靠我們家吃飯,說散就散,人家心裡怎麼想?"她振振有詞,"更何況,大夥兒做這個做慣了,突然不做,要他們怎麼辦?"
她說的每一句都站在道理上,但她似乎故意忽略了一件事--裴家從前所做的是壞事,如果一直做下去,也變不了正經事。
她這樣胡說八道我管不了,可是蔡叔說話了,他向來一言九鼎,就是佳說也得買帳。
他懶得聽她那一大套,只說了三個字:"不許做。"
他一直在等這一天,等了二三十年,人都等老了,千言萬語也只有三個字。
裴俊榮在秋末啟程,他的手續辦得很順利,澳洲張著雙手歡迎他。依照移民政策,澳洲並不歡迎過去有污點的人,但他沒有任何記錄。說也奇怪,像他這樣罪孽深重的惡人,依照官方的說法,竟是一片空白。
在他走的前夕,我們父子間做了有生以來第一次的談話。最後才說出真心話。他也不是那麼喜歡當黑幫老大,這次真被關起來,才找到一個好理由。
"還有一個好幫手?"我輕描淡寫的問。
他的臉紅了。這個叱吒風雲了大半生的人竟然臉紅,有關單位果然幫了他的忙,要解散一個作祟多年的組織,是得讓更有力量的後台來幫忙不可。
我並沒有完全原諒他,畢竟,他所做過的,已經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傷害,但他能夠後悔,也就不需要我的原諒。今後,他將面對的是自己的良心。
他帶走了蔡叔,佳雯,和一些跟了他數十年,怎麼也不肯走的傢伙,到澳洲去耕田種地,養牛養羊。
對於這些曾是社會大毒害的人們,這可能是個最寂寞的結局。
但也是最好的。
轟轟烈烈地在第一線上成仁,已經是過時的神話,畢竟,成為一個死人還會有什麼樂趣?
秋天過了,潭邊的冬天比往年更冷,小李不顧我的反對,硬是造起了一個大壁爐,每天光為著升火添柴,就要忙個好半天,但他樂此不疲,因為無雙喜歡。
我反對的理由是空氣污染,不能堅持的理由是少數服從多數,連無雙肚子裡的小生命算起來,他們共有三票。
佳雯留下了小李這麼個禍害下來,可真是照應我。
可是我也沒處找她算帳,她到澳洲第二個禮拜就不見了。
這在意料之中,她好高騖遠,教她去澳洲種田,她豈會甘心,更何況她的黑暗大業才剛剛開始,怎麼可能這樣說算了就算了?
無雙比我還擔心她。
"她幫了我們大忙。"無雙說。
"我知道。"我輕輕擁住無雙。如果不是佳雯大包大攬愛管閒事,我跟無雙不可能會在一起,。佳雯顯然脾氣大心眼小,但對我這個做哥哥的,實在是沒話說。
然而不論我們是感激她還是恨她,都幫不上她的忙,她自己要往黑裡走,我沒能耐把她硬抓過來朝向太陽。
裴俊榮也沒去找她, 他在信裡跟我說,"如果見到你妹妹,多擔待她一點,好好照應她。"
我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悲哀。直至此時,我方能明白一個做父親的人,的確對子女有天生的責任。
無雙臨盆的那個晚上,事情並沒有任何徵兆,一整天她都好得很,醫生說她的預產期是三天之後,我們有的是時間準備。
其實從頭到尾都是小李一個人在忙,他現在娘娘腔得要命,從找醫院到買小孩的衣裳,玩具都非常有心得。有天我正吃早餐,他居然喜滋滋地拿了個大塑料鴨子給我看,我以為是什麼好東西,結果是嬰兒便盆。
"你真是個奇花異果。"我對他皺眉。
無雙問我奇花異果是什麼意思,我告訴她,像我這樣愈來愈受到肯定的藝術家,不能說粗話,下次我再說這四個字,她要知道我講的正是"怪胎"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