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回我沒聽完就走了,天呀!憑她們那副德性也配稱如花似玉,嚇死我了,光看臉蛋當然還是不錯,可是說起話來張牙舞爪,做起事來吃干抹淨,躲都來不及,怎麼敢白白地送死。
我跟楊寶發談金錢大事時,梅子倒很識相,避出了辦公室,到畫廊裡逛。
不久之後,我跟楊寶髮結了帳出來,發現梅子已經跟那幾個八婆交上了朋友,正在互相交換電話號碼。原來梅子在秦府有條熱線電話,但要晚上八點鐘以後她才有空接聽。
八點,意思就是說那是秦無雙休息的時間。
誰也不會知道她在午夜偷偷溜出來會我。我心裡一陣說不出來的怪滋味,既酸又苦還有點甜,像檸檬汽水加黃蓮。
或許,每個被秦夫人看上的小白臉都有種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怎麼啦?"梅子過來搖搖我,"失魂落魄的。"
她那親暱的口氣就像是我的情人,畫廊的女孩子們會意地望著我笑。
梅子開車送我到潭邊。
"怎麼不說話?"她熄了火問。
"謝謝!"我開了車門下去。
"等一等!"她按住我的手,熱情的動作把我嚇了一跳,"不請我去坐?"
"那個鬼地方?得了吧!"我搖搖頭,"跟難民窩一樣。"
任何人都不應該貶損自己。 其效果是梅子一下了渡船,四處望望,說了句:"很好嘛!"
好個大頭!我任她在外頭遊逛,待我再自裡間出來,只見窗明几淨,原先的破紙爛罐子一概失蹤。
"這這這--"我望著她大小姐左手執畚箕右手拿掃帚,腰間還繫著圍裙的德性,一時啼笑皆非,"這是做什麼?"
"打掃呀!你不注重衛生會生病的。"
哦!是嗎?我今天是招誰惹誰了?要這個管家婆來找我麻煩?
"呀!你有跳棋呀!"說著,她就要去動那盤殘棋。
"別動!"我大喝一聲,把她嚇得小臉發白,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在眶裡轉,馬上就要掉下來似的。
"我們別下跳棋,打撲克好了。"我最害怕看小媳婦樣兒,立刻把聲音壓低,把兩頰的肌肉動了動,撐出一個笑容來。
"嚇我一跳!"她拍拍心口,解掉圍裙,刷刷地洗起牌來。
我心不在焉地跟她打蜜月橋牌,玩到最後居然少了一張,怎麼找也找不著。最後我們放棄不找,反而掏手帕時從我的口袋裡掏了出來,可見得我的心不在焉。
我正在犯疑,她馬上說:"我不吵你,你只要給我紙與筆,教我怎麼畫就好了。"
我拿給她紙與筆。其實不管她是乖還是吵,只要屋子裡多了一個人,我一樣有壓迫感,再也無法自由自在。
"我要畫蜘蛛百合!"梅子跟在後頭說。
我告訴她,想畫得好,唯一的秘訣是--
"是什麼?"她睜大眼睛問。
"畫,不停地畫。"
她真的坐在那裡畫了。我回到屋子裡對著殘棋發呆,反正這局棋是下不成了,我一橫心把棋子全抹平,塞進格子裡,從今後,再也不下跳棋。
走進浴室,我用冰涼的水從頭衝到腳。我要忘掉秦無雙。這個可惡的女人,她認為我好欺負,跑過來玩兩下子,又棄若敝,我現在能做的事就是忘掉這件事。
衝過涼舒服了,我光著上身走到畫室,正預備開始一天的工作,只見梅子吃驚地看著我。
"你,你--"她結巴著嘴,我再大的靈感,也被她攪和掉。
我瞪她一眼,撲克工具箱裡重拾起斧子和錘,走向前兩天才運到的一塊觀音石前,石裡孕育著一個精靈,藝術家最大的任務就是將那個在石裡掙扎了千萬年的靈魂釋放出來。
"你用手工敲? 多慢!為什麼不用電鋸?我看過人家廟裡刻石柱,都是先用電動工具打粗胚,省事又省力。"梅子立刻說。
我不理她,繼續大力地敲,相擊的火光中,碎片如雨點紛紛落下。梅子驚叫一聲逃開了,一個大破片不偏不倚地飛擊到我膀子上,登時割開一條口子,鮮紅的血汩汩地流出來。看到了血,我心裡反而暢快些,敲打得也更有勁了,把所有的忿怒與生命力全暢快的擊出。
"你受傷了!"梅子笨拙得想替我止血,卻被我一把推開,虎虎生風地用力擊著,一直擊到筋疲力盡。
梅子呆在一旁,以驚詫又崇拜的眼光瞧著我。
我看看自己,一身的灰塵,髮鬚皆白,是貨真價實的野男人了,也不禁為之失笑。
坐下後, 梅子立刻送上熱毛巾給我擦臉,體貼地說:"我泡了茶,馬上給你端來。"
喝過茶,我才曉得餓,可是在這節骨眼上,我實在不願自己從工作中走開。
聰明的梅子猜中我的心事:"你在這裡休息,我過河去買點吃的東西。"
我老實不客氣地坐在那裡等吃的。梅子半個鐘頭後回來,提得大包小包,我狼吞虎嚥了一番又開始工作,這一做就做到了天黑。有人"啪嗒"一下把燈扭亮了,我才驚醒,回轉過頭,梅子遠遠地站在那裡。
"太黑了,我怕你看不見,給你開燈。"她小心翼翼地解釋。
"你怎麼還不回去?"我解開額上綁著的毛巾。
"我想,我想--"她吞吞吐吐。
"別想了,有什麼可以吃的拿來吃吧!"我又覺得餓了。工作沒做多少,肚子卻老是出賣我,我看這不是藝術家專利的痛苦,而是全人類的悲哀。
"你去沖涼,我來鋪桌子。"
梅子佈置出來的燭光晚餐別有一番情調。她不知從哪裡弄來了紅白格子的檯布,擺上了粗陶制的碗盤,瓶裡還插了鮮花,配上原木桌椅,真是野趣十足。
我過去把那盞燭火吹滅了,打開燈。
"為什麼?"梅子撅起嘴,像個可愛的小女孩。
"鬼影幢幢的!這樣多清爽。"
"你怕鬼?"
"誰不怕?別忘了,這兒是有名的墳山。"
"別嚇我!"她尖叫起來,比起秦無雙,道行實在相差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