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站在那兒,無法出聲。
"你好嗎?我的孩子!"他又重複地問著。
我點點頭。
我相信他絕非無動於衷,但他熱擅於掩飾,他一向都是這樣。他走向吧櫃邊,倒了一杯酒,然後問:"你要喝點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只希望能及時離開這裡。
"聽說你混得不錯,成了藝術家。"他喝著他杯中金黃色的液體,"不容易!"
我用不著他褒貶。十七年前離家時就已立誓再也跟姓裴的扯不上關係,如今,他的誇獎或是貶損對我產生不了任何的意義,可是不知為何,我仍覺得哽咽。
"還好!"我突然冒出一句,令自己都驚異。
"坐下!"他說。
"我--就要走了。"三十四年的仇恨,不會因為他誇獎我一句就消失,更難堪的是他騙我來此用的手法。
"你還會再來嗎?"
"不會。"
他那雙像老鷹一般銳利明亮的眼睛頓時黑暗了下來。他老了,我想。十七年前我是當著他的面走的,他並沒有任何阻攔的表示。
也許,那時候他相信我熬不住了自會回去。
但現在,他可能不再相信什麼了。
"你對家--一點都不留戀?"
"我沒有家。"我的家是母親,母親去了,自然也沒有了家。
"你,你一點都沒變。"他的手抖動著。
"你變了。 爸!你老了!"我不帶一絲感情地說,"你花了一生的時間做了許多不應該做的事,可能沒有想過,你也會老。"
裴俊榮氣得全身顫動,毫不加以掩飾。
十七年來,我第一次笑出聲音。
"你很快就要發現你一無所獲。"我輕蔑地說。我要掙脫那哽咽,永遠斬斷我來自的地方、生命最初的源頭,從此海闊天空,再也沒有陰影。
"我留下了你。"他停了顫抖,忽然輕柔地說。
這一生他未曾對誰溫柔過,這突如其來的溫柔令我發呆。
"孩子!"他說,"我們能不能談一談?"
我殘忍又冷酷地看著他。我不會對他心軟的,永遠不會!他讓我最深愛的人受苦一生,含恨而死。
"我認為你應該接受這個建議。"一個明艷照人的女郎雙手插在口袋踱了進來,雖然她卸掉濃裝,換了一套素雅高貴的衣著,但我仍認得出,她就是白玫瑰,一個女白賊女扒手、騙子兼落花流水翅仔。
"你憑什麼建議?"我用一種幾何透視她的目光,把她從頭看到腳。
她冷笑一聲:"爸爸!你還沒有為我們介紹呢!"
"佳雯!這是你大哥。"裴俊榮說。
原來她不是白玫瑰,不是扒手、落翅仔,但比扒手、落翅仔更糟,是走私販子大毒梟的女兒。看她這般神氣,恐怕她還不曉得裴俊榮披著拆船大王的外衣在暗裡幹的勾當。
可憐又是一個裴家人。
"好端端的,你對我歎什麼氣?"這個小妞,恐怕還不到十八歲,齒牙卻是鋒利得很。我被她連欺兩回,果然厲害;一進來,光芒連裴俊榮那麼亮的人都被她壓住。
我不會跟她一般見識。我是替她難過,但用不著表示出來。
"你十七歲離家出走--"裴佳雯把雙手自衣袋裡拿了出來,放到背後,像老學究似的踱著步子,"也十七年來未曾在堂前盡孝,不慚愧麼?"
可笑!我最慚愧的是今生投錯了胎,裴俊榮所做的孽讓我這一生都抬不起頭來做人。
"你可知道父親這次為了見你,花了多大心血?"她望著我冷笑,美麗聰慧的外貌下原來是個潑辣貨。 "父親在廈門看到台灣的電視節目,知道了你的下落,特地偷渡回來,只為了見你一面。"
他不知道我的下落?我讀師大夜間部的那五年,他隨便去教室瞄一下就會看到我每個夜晚都在那裡上課。
可是那時候他哪會在乎什麼,他還有大老婆生的兒子在大陸,何必記掛我?
爸爸如果被發現,罪名是叛國,早在20年前,他在台灣海峽走私販賣軍火,就已天良喪盡。
沒有人抓到他,是因為他狡猾,他永遠不會把自己暴露出來,站在第一線的是那些盡力氣的傻瓜。
聰明人永遠待在後頭。
"想看我一面,現在看到了。"我淡淡的說。
"你怎麼這樣沒有人性?"裴佳雯一下子跳到我前頭,我不禁懷疑她母系的血統,太活潑了,看她深目高鼻,弄不好真是個洋鬼子。
我笑了。說我沒有人性是最大的笑話,人性中所有該有的我都有,貪財好色愛名愛利!一直沒有發財只不過機緣沒到。
更何況我還站在這裡虛榮地讓裴俊榮和自稱我妹妹的小妞看了個夠。
"我走了。"我轉身,背後一股冷風,我把頭一低,一個水晶花瓶擲到了對面牆上,砸得粉碎,滿地的水四散的花。
擲花瓶的是裴俊榮,真是大出意外。
他一直是個令人莫測高深的人物,沒想到會當場失態,真的是老了。
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無法回顧的,是少年時期那心身均破成碎片的心情。
回到潭子灣,已經深夜。
我騎著追風二00,刮起黑夜的風、黑沉沉的霧。瘋狂的車燈照耀在那一丘丘凸起的墳坡上。我大聲地詛咒著,向天空長嘯,隨著機車隆隆的聲音,一直奔去那遙遠的水上。
然而心中迴盪的激情並未消失。
天!天!我憤怒地問,讓我擔負著裴家洗不去的血腥與罪孽難道要到永遠?
為何選中我?
明明不該是我!
我狂叫狂喊,撲到臉上是無情的風、冰冷的淚、不去的憤怒與哀愁。
遠遠地,我見到了有一盞燈,一盞溫暖的燈。
我瞇起了眼睛。是誰?是誰在那孤單的曠野,燃起了這樣的燈光。
那兒不該有燈的,因為在那冷冷的地方,原只有一座孤伶伶的房屋,而房屋的主人並不在家。
我衝向前去,屋裡不但有燈還有人。
在我停車的同時,我聽到了一縷簫聲從窗口飄出來。
我站定了聽,聽那支慢幽幽的《千聲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