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東海產一種龜,此龜品種特異,可活萬年。」我胡謅,反正這本字典不須教育部審訂,嘉露也無從複查。
「那壽比南山是什麼意思?」她真是個問題少女。
「南表示向陽,山當然是很高的。你瞧瞧太陽常年照在高山上,還有不長壽的嗎?」
她很表滿意,過幾天她也許會跟那些與她一般不識之無的羅拔蘇、鮑伯李炫耀她的中國文化,日久成訛,可收編入大英百科全書之內。
母親端坐在壽堂上。妻以夫貴,她是今天的壽婆,理當接受大家的參拜。
我不禁想起幼時,她因家貧而蓬首垢面的模樣。若我生父知她會有今日,當時一定不敢責打她。
海倫也來了。我們是同學,也是通家之好,孫國璽一直以無法對我表達父愛為憾,所以待我的好友分外小心。
她也說了福如東海之類的廢話之後,我便拉她坐下。
「海倫,紡拓會缺不缺人?」
「誰托你找工作?」
「我。」
「你不是在百成待得好好的?」
「待不下去了。南茜一直以為我勾引黃百成,黃百成又不肯好好工作,烏煙瘴氣一團糟。」
「你管這些閒事幹嘛?」她失笑,「好好做自己的事不很好?」
我如果能安心工作,那是菩薩的恩賜。
只可惜我前世做惡太多,有許多冤家債主,使我無法安寧。
「紡織業很不景氣,人事已經被冷凍了,不過我可以幫你留意別的單位。」她回答。
「算了!」我想想,何必勞累她,我自己看報紙好了。
嘉露吃過晚餐,只露了一下面就溜走了,想必是有更好玩的去處。
我羨慕她。
少女時代,我只做錯過一次就嚇壞了。十年來,每天把井繩當毒蛇,她卻無憂無慮,活潑照常,這才是健康的人生觀。
我想她不至於笨得再重蹈覆轍。
那對她的美貌聰明來說,是一種太過的羞辱。
母親試圖與我講和,她喜歡和平。
和平之後再戰爭。
我並非不為,但我不願再聽她的訓誨;當我見到她以救世主的姿態走到廳中找我時,我登時閃身在馬拉巴栗盆景後。
「海倫,看見越紅沒有?」
「我剛看到她去花園。」海倫像是天生白賊七,人人相信她那傻大姐的笑臉。
母親去花園了,我和海倫溜去廚房。
大餐檯上擺滿了食物,海倫端了一大盆水果來,我們坐在廚房後的石階上吃個痛快。
這是我們的老地方,誰也不會想到我們躲在這裡。
「你非水果不歡,前世一定是猴子變的。」
「怎麼會?」我冷笑,「說不定是鱷魚。」
「何以見得?」
「我看到鱷魚就高興,更喜歡鱷魚手袋、皮帶、鞋子,聽說最近還有鱷魚皮比基尼。」
「殘殺同類。」她哼了一聲,「你應該可憐那些魚。」
「鱷魚吃人有什麼好可憐?」
「那只是一種生存方式,可是人們穿鱷魚鞋,用鱷魚皮包為了生存嗎?」
我講不過她,葡萄酸得我牙齒發顫。
「我也討厭釣魚,那些死傢伙冒充雅士,去殺生已經夠糟了的,偏偏還有些記者無知的要命,教人家如何烹飪那些不好吃的魚,本來還有被丟向水裡的希望,現在全完了。你可知道魚被殺時有多痛嗎?它們只是不會喊疼而已!」
我也不喜歡殺生,但這個保護動物協會的義務會員未免慷慨激昂了些。
像我們這種態度都不會討男士歡喜。
他們嚮往溫柔美麗的女性,而我們不是,永遠不是。
這是我們的悲哀。
第四章
「越紅,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為什麼嫁不出去?」她突然從魚類生態轉向老女人生態上。
「自己賺錢自己花,自在瀟灑,只有無法養活自己的人才委屈結婚。」
「咦,這句話好熟悉。」
「我前天聽到一位古聖先賢說的。」
「別羞辱我。」
「我說的是實話。」我歎了口氣,「海倫,我們又不是十七歲,早該從夢境中醒來。你可曉得,現在連嘉露這麼大的女孩子都不做夢,她們只講求現實與手段。」
「她變了。」海倫喃喃自語,「嘉露小時好可愛。」
「不是她變,是我們老了。人總是會老的。」
「賣老!」她噗哧一笑,「我腦袋裡都是水泥,你再多的灰色毒素也傳染不到我。」
我們倆吃完了李子、葡萄、梨、蘋果,吃得肚子發脹嘴發酸,才心甘情願地站起來。
「走吧!」
「不參加他們的舞會?」海倫指著游泳池畔的露天舞池,到處點著五顏六色的燈籠,舞影婆娑,音樂飄飄,真是美極了。
「我們加起來都快六十大壽了,還跟年輕人鬼混什麼?」
「越紅,你這種老處女情結愈來愈有問題。」
「十七歲時便已不是處女。」一時之間,竟有萬端感觸在心頭泛起。
「原來你還在對那件事耿耿於懷。」
「如果有健忘藥,我願意吃一粒。」
「你就別記得那件倒楣事成不成?記那麼清楚,有誰會給你獎賞?」她沒好氣地瞪著我。
「是懲罰,不是獎賞。」我靜靜地說。
「你的道德觀這麼強烈,怎麼不隨八月朝聖團去麥加膜拜真主阿拉?」
「阿拉說好淫者死,我不敢去。」
「要跟你說多少遍,那不是你的錯!」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是自願,怎麼沒錯?」我別過臉,因為想流淚。十七歲的往事仍讓我無限羞恥,當時的我那般年輕,怎麼會犯淫蕩的罪?
「十七歲的小鬼會有多少見識?又懂得什麼?好吧!告訴你,越紅,就算你是犯罪,犯的也是無知的罪。」
無知的罪?
海倫送我回去,一路上在她的小車裡給我洗腦。
我沉默不語。
事實的真相如何,不必要等蓋棺論定。
她在門口放下我走了。小車留下一陣黑煙,她再不修,遲早給環保局當大烏賊抓去。
我進屋時,燈大開。
「誰?」我失聲驚呼。
一個大男人圍了條浴巾從浴室中探出頭來,一見到我也嚇得立刻縮回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