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沾惹上她。
我怕愛。
愛,在印象中,多麼肉麻的一個字。
但我現在卻為它而痛苦。
我甚至怕看到小小的女孩、洋娃娃、綴著蕾絲花邊的睡袍……
青蘋果的成員來了,她們幫不上什麼忙,但她們哀傷地說,她們願意為孫嘉露做任何事。
她們是做了事,她們才來不到半個鐘頭,就會泡在游泳池中,水仗打得唏哩嘩啦響。
管家來把這群沒心肝的小女孩趕走,母親更是怒形於色,好歹這也是喪家。
但我叫他們慢點動手。
孫國璽獨站在露台上,正在往下看,秋風中,他頎長的身影一動也不動,看著游泳池。
嘉露她以前會游蛙式、蝴蝶式、自由式,游得很好,但他從未為她鼓過一次掌。現在,他卻好似在池中看到了什麼。
連像母親那般遲鈍的人都掩起了眼睛。
孫嘉露不是最孝順的女兒,也非最好的妹妹,但是,天啊!我真想她。
「青蘋果」在池裡玩了很久,走的時候,我聽見管家告訴他們,歡迎她們再來。
家裡有點生氣總熱鬧一點。
但她們沒有再來。
她們也非心肝全無。
嘉露生前的朋友來了許多。有電視台的、報社的、娛樂界的,他們眾口同聲說嘉露死得太早,否則她是山口百惠第二。
這也許是實話,她生時,他們也這樣稱讚她。
黃百成也來了,他告訴我,不去上班沒關係,千萬要節哀。
上班?還上什麼班?還管它要不要緊。
「我要辭職。」我說。
他呆住了。
他現在有巫美花,我做得的工作,她也做得,說不定做得更好。
「你不能丟下我一人。」他叫。
他說得真好,丟下他一人。
那麼我呢?我又被誰丟下?
海倫告訴他,我傷心過度,別理我,喪假滿了,自會乖乖滾去上班,反正我也無處可去。
她倒瞭解我。可是這回不大一樣。
我不再上班,我甚至會厚起臉皮伸手向孫國璽要錢用,因為我需要。
我要用所有的時間去我殺嘉露的兇手。
那個該死的東西害我妹妹懷孕,害她丟人,害她孤伶伶地去找密醫,死在手術台。
才不過十五歲。
花蕾剛剛綻開的年齡。
來弔唁的人很多,我一個個仔細觀察,卻無從分辨哪個是真兇,只好一概列入嫌犯。
三國裡的曹操說的,寧可錯殺一百,不漏過一個。
我的心裡已經不正常了,我自己知道。
喪禮熱鬧極了,孫國璽從他的書房中走出,向所有賓客寒暄,絕對沒有人猜得著他今天早上還傷心得吃不下東西,但此刻神態自然,只是消瘦許多。
喪禮進行時,有不少閒雜人等擠進來拍錄像帶。嘉露的猝死是件大事,也是個神秘事件。
一直到現在,仍沒有人確知真正死因,當然,坊間不乏各種猜測,有的小雜誌描繪得十分露骨。
但嘉露只有十五歲。
一般人不大能相信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能做出什麼。
我也無法相信。
孫國璽沒教人趕那些湊熱鬧的歌迷。嘉露年紀小,這樣的「身後哀榮」,她一定歡迎。
為什麼最後一次不讓她高興高興?
前來上香的團體一波接一波,樂隊演奏著嘉露生前唱紅的曲子,一首又一首,青春活潑,喜氣洋洋。
她是個快樂的天使,完全不該有眼淚的。
但是她有。活著時獨自哭泣,去時將玫瑰花兜滿衣襟。
孫國璽到最後忍不住也哭了,我母親扶著他,將他的頭靠在自己肩上。
他們從青梅竹馬相好到現在,才有那麼一點像夫妻。
我緊握雙手,無法出聲或移動。
我的小妹會如青春小鳥,現在也如青春小鳥一去不回。
她的愛、她的夢,已成泡沫幻影。
啟靈了。
花車往前緩緩移動,街道兩旁擠滿了人。
他們來看嘉露最後一眼。
如果沒有這麼多人送行,嘉露一定很難過。
孫國璽替她在三峽買了一塊地。
風景絕佳,前面是山後面是水,旁邊是果樹園,碩大的橘子、檸檬、楊桃、柚子掛滿樹頭。
行列中有人批評風水欠佳,因前遠方盆地裡有兩支大煙囪,鎮日噴著濃煙。
嘉露不需要風水,她沒有子嗣,她一直只是一個人。
緩緩起伏的坡地上,用黑色的花崗石修砌出一個方塊,那便是我妹妹最後的安息所。
此刻,她不再唱歌、跳舞,她睡在這裡。
我真不忍心讓她孤單留下。
她怕黑。
晚上是最後的儀式。
依照本地習俗,我們得燒紙房子、紙車子、金童玉女,甚至全套電器給她。
孫國璽從台南請來了最好的紙紮工人,忙了一禮拜,扎出全套的金山銀山。
放置在空地上時,蔚為壯觀。
聶小倩死後成為女鬼,嘉露不會,她仍是公主。
午夜,我們齊集到淡水河邊的水門去,工人把紙紮排好後,開始點火。
火燒了起來,起初只有一點,但迅速地漫延成一片火海,把四周的黑暗都吞噬了,那奇特的火光,像晚霞般的燦爛。
孫家其他的人和我們手兒緊緊相牽,圍成一個大圓圈,團團護住金山銀山。
這是家人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保護她,不讓徘徊的孤魂野鬼奪取她的財產。
我們牽著手,望著火。
火熊熊地燒,在聲勢最旺的時候,又熊熊地走向寂滅。
火堆外,圍滿了旁觀的人。
空氣是那般的靜默。依稀,我聽見了風聲,像哭泣一般的風聲。
迴旋不去。
「嘉露!嘉露!」
我聽見有人喚她的名字。
我聽見了夾雜在風裡的歎息聲,像在問——她為什麼只來了這麼短暫?短暫到還不知人生是怎麼回事......嘉露的事辦完了,我才想到陳誠。
他是個好男人,但是命不好,他失去了巫美花。
我回去時,他一個人坐在客廳裡,生氣全無,那模樣倒像是在生病。
巫美花曾托付我以重任,我卻沒有盡責。
我靠近他時,才發現地毯上全是空瓶,空氣中還瀰漫著酒精的氣息,他也不似前些日子初見的那般潔淨,已經開始邋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