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且伴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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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頁

 

  他睜開眼,看見是我又閉上眼。他瘦得很厲害,可能很久沒吃東西了。

  我心裡一酸,如果我能為他做什麼,我願意去做。

  我以前未幫嘉露做的,非常後悔。

  「陳先生,你還好嗎?」我在他面前坐了下來。

  他的唇邊出現一絲苦笑。

  「我做點東西給你吃。」

  他搖搖頭。

  失戀的人我不是沒看過,但他如此消沉未免太過分了。孫國璽斷了後代,還是能相當地維持尊嚴;他這樣,白白讓人看不起。

  我歎口氣。也許,不該我的事,何必去管。

  「越小姐——」我預備走開時,身後傳來他的聲音。「謝謝你。」

  聽他那麼有氣無力,我渾身不舒服。

  「陳誠。」我一時氣不打從一處來,「你這樣消極頹唐,到底有什麼意思?」

  他沒出聲。

  我回過頭來,居然看見他的眼淚。

  一個30歲的大男人做小女兒態。我厭惡地一摔手。

  換做任何人,我都能走得開,包括孫國璽。嘉露走後,我連話都沒和他多說一句。

  但陳誠不同。

  他——真的沒有別人了。

  我歎口氣,只好回轉身。

  「陳先生,外面的世界大得很,為什麼不出去看看?」

  「我失去了美花,」他毫不慚愧地嗚咽。

  「她什麼時候是你的?」我反問。

  「以前。」他完全聽不懂我的意思,回答有如白癡。

  記得第一次見他時,他高貴得很,怎麼,失戀一次使嚇呆了?

  「以前她也不是你的。」我不屑地說。

  他傻傻地看著我。

  「以前她姓巫名美花,並不是你陳某人的手或腳,或寄生的某一部分,現在也是。」

  陳誠還是那樣呆呆的。看樣子,強勢國要彼此攻擊,或是消滅第三世界的人類,用不著發明什麼生化武器、核子彈頭,只要多方研究失戀的方法便可遂願。『「聽我說——」我把聲音放柔和了,靠近他。真是不得了,他身上有股餿水的味道,但那也竟包涵著親切感,那味道是童年陋巷記憶的一部分。

  「人的一生很短,可以擁有的不多,可以失去的更少,換句話說,你不曾擁有過巫美花,也不曾失去她。」

  我以為自己是老子第二,但不料陳氏的金口竟出乎意外。

  「你妹妹死時你不哭嗎?難道你也從不曾擁有過她,也不曾失去她?」

  看樣子,這叫做傷心人對傷心人,流淚眼對流淚眼。同樣遇到傷心事,我在他面前逞什麼強?又何必冒充哲學家?混亂的世界,豈會件件不動心?但我不預備與他相對唏噓。

  「我妹妹的事有人告訴了你?」

  他點頭。原來海倫並非與他全然不識。那——我住到這兒......我一下於明白了過來。可惡的海倫!可厭的海倫!她是渾帳加二百五。

  我若犯了人間罪下地獄,她絕對不止去十八層,一定還有得落。

  「我妹妹——」我深吸一口氣;好半天才說得出話來,「我當然難過,但直到她去時我才明白,活的人為自己流淚,並不是為死人哭。」

  他對我的大道理驚訝。

  「我妹妹死了,我哭得再傷心也對她無益;巫美花離開了你,你把自己弄成多悲慘都不能挽回。」

  「我沒有要挽回什麼。」

  怎麼沒有?他受我指責還想挽回面子呢!

  人做某些事,總要帶點強迫性,但我還沒辦法強迫他不哭。

  「我只說到此為止,陳先生,你是聰明人,何苦跟自己過不去。」

  他是聰明人,聰明人不該任自己坐在這兒如枯骨朽木發臭發爛,更沒有人要。

  我走開了,兩步之後又回頭:「我給你一個良心的建議——你可以先把自己洗刷一下,也許你會改變想法,喜歡自己也不一定。」

  他的臉被我的刻薄話說得飛紅。他還知道臉紅,應該還有救。

  孫國璽找我去談話。他才四十五歲,但嘉露害他一夜之間老了不止十歲。

  她是個小害人精,平時頑皮淘氣,死了還折磨人。

  他在松石小築接見我,第一句話就開門見山。

  「嘉露著醫生的事你事先知道?」

  「不知道。」

  「你曾帶她去檢查過?」

  「是。」面對他的指控,我無從分辯。他知道這麼清楚,絕非空穴來風,八成請了私家偵探。他是冰山型的人物,表面不動聲色。

  「多久的事?」

  「兩個月前。」

  「醫生怎麼說!」

  「她沒有病,但是要用坐藥。」「和一個男人討論這等隱私的事,難免面紅耳赤。

  「那時候你就知道她——」

  謝天謝地,他沒說出「失貞」這兩個字。

  「知道。」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好半天才問:「她告訴過你是誰嗎?」

  「她沒說。」

  「你問了嗎?」

  「這有什麼不同?」我輕聲問。

  他許久許久才歎了口氣「沒有,沒什麼不同。」

  雖然已是秋天,但房間面向花園兩邊的活動帷幕依然是打開的,坐在房裡也跟坐在花園中一樣,可以輕易看見盛放的花朵、營營的蜜蜂、樹叢與蝴蝶……

  微風中,一陣又一陣似有若無的香氣。

  那香氣撲朔迷離。讓人想問:到底有沒有玫瑰花?雖然親眼看見了,仍然被風愚弄。

  十五歲的花,還沒開就謝了。

  「你回去吧!沒有別的事了。」他這算閒話家常?

  但我知道他沒有說出來的,比我知道的要多得多。

  「你如果知道什麼請告訴我。」

  他驚訝地看我一眼。他變得更老了,驚訝的表情顯得老態。

  「是的,你知道什麼?」我緊迫不捨。

  「我知道還用得著問你?」

  「你不是問,只是確定。」

  他沒問我「確定什麼?」

  他是成竹在胸。

  當然,他報仇的心比我切。

  「你預備怎樣做?」

  他不回答。

  八我在回去的路上不斷想著孫國璽可能採取的手段。

  他會殺了那個罪魁禍首。

  在這個時代,殺一個人畢竟還不那麼簡單,儘管他有天大的罪名,殺了他還是要犯罪。

  殺人也是一種藝術。

  孫國璽有的是錢,也有的是腦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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