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倉皇而退。
果真是個小人。
我如果有他韋家的後代,我會做皇后。
可惜我不是,所以再次被他拋棄。
我大笑,笑聲迴盪在走廊上。
陳誠從電梯出來時,正好聽到裊裊的餘音。
「你笑什麼?一個人這麼高興!」他夾著大卷的圖,西裝上都是皺褶,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沒白喝那三萬元一斤的冠軍茶。
「剛才有人向我求婚。」我把鑰匙插進鎖孔。
「答應了沒有?」
「此人不是王子。」我進屋後把手袋擲在沙發上。
「你在等王於?」
「只求王子一吻,便得脫百年孤寂。」
「一吻就可以嗎?」他作勢。
「不是王子就不可以。」我笑著逃開。
「民主時代,應該平民也有一個機會。」他不依,硬是要湊過來。
「童話裡不是這樣寫。」我伸手打他。
「你也沒睡一百年。」他硬是在我額上親了一下。
「我會生氣。」我臉紅了,又惱又羞。
「我向你賠罪。」他看著我,看得我全身發熱。那樣的眼光,使我覺得自己——是個女人。
「不用了。」我用生氣掩飾發窘。
「我們去吃北平菜。」
「我們一見面就是談吃,你不嫌煩?」
「誰叫人類一天要吃三餐?」
「我只吃兩餐。」
「把自己餓得這樣瘦!」他誇張地拉起我的手臂,像是瘦得只剩下一根骨頭。
「別誘我吃晚餐。」我推開他。
他斜倚在沙發上,笑著看我。
「我不引誘你,」他懶洋洋地說,然後翻身而起,「我哀求你。」
我笑得倒在地毯上。他拉我起來。我們肩對著肩,臉湊著臉,我急急掙開。
「走!」他把手袋重新塞進我手裡,重重拍了我一下。
「去哪裡?」
「陪我走走。」
「你是交通專家,平常還走得不夠?」我嘲笑他。
「那是工作,現在有美女為伴,怎可相提並論?」他可理直氣壯得很。
他把車開上了圓山。的確是個行家,那兒是台北視野最好的瞭望點之一。
我們沿著山坡緩緩向前走。整個台北盆地都在腳下,萬家燈火,五光十色的,煞是好看。
「念大學時,我常常晚上一個人來這裡。」
「看夜景?」
「看星星,看人!有時候什麼也不看,躺在草地上睡覺,睡醒了才走人。」
「為什麼非睡在這兒不可?」
「跟老祖宗多親近親近!」他的手自自然然地環繞在我肩上。「小心,腳底滑。」
圓山是百萬年前的貝塚. 他來考古?還是每回攜美女游,教人家小心腳底下滑。
野草花的香氣隨著風襲了過來。「好香。」我說。
「你沒有說錯吧?下面是基隆河哩!」他做了不堪聞問的表情。
「基隆河有什麼不好?」
他的臉忽然陰暗了下來。我這才想起,巫美花未出國前,曾在家專念過書。
也許,他們的戀愛就是在這條河邊。
「好些年前,這個飯店曾膺選世界十大飯店。」他回過頭,指著燈火輝煌的圓山,暗中,有著特別的氣勢與情調。
「很古典。」從飛機上往下看,是台北的一個標誌。
「建築的本身很不錯,可是地基有問題。」他說。
兩個成年人在暗夜中共游,如果不是談戀愛,就應該遠離羅曼蒂克的氣氛,杜絕遐思。
談建築,是最不會出錯的話題。更何況,這門學科有許多值得大談特談的。
「從遠處看——」陳某人說,「這座大宮殿像一隻鷹,睥睨四周,正準備振翅飛翔,而地基卻不成比例。」
我默然。我只是個小小的技術工,做做紅綠寶石的金工還可以濫竿充數,對巨大的物體,只覺得十分敬畏。
天上的星星全出來了,難得看得這樣清楚。
「我服役時在澎湖,那兒的星星真大真多。」他談完了建築,談澎湖的星。
聽別人回憶,總讓我詫異。為什麼旁人有那麼多值得回憶的,我卻沒有?
我的回憶,充滿了疤痕。
只盼能隨風消逝。
「談談你自己吧!」他也不再談大氣,把箭頭轉向我。
「我?」
「是啊!我胡說了半天,你一定覺得無聊。」他把西裝上衣脫下,輕輕披在我肩上。
「怎麼會?」我搖頭,「有過去可以說,是一種幸福。」衣服傳來了一陣溫暖,足以使我戀棧,但我還給了他。「我不冷。」
「每個人都有過去。」他把上衣重新穿好。
「只不過有人運氣好,有人運氣不好。」
「你呢?你屬於哪一種?」他充滿了興趣。
「不管好或是壞,都已經過去了。」
「說了半天,你等於一句話都沒說。」
「因為——」我低下頭,「不值得一提。」
「越紅,」他的手搭住我的肩,近得聽得到他的呼吸,「恕我直言,你太封閉,應該開朗一點。」
我笑了笑。輕輕拂開他的手。
我總不能寫一本厚厚的書,向世人哭訴我的痛苦。
即使有不幸,也是自找的。
離開圓山時,已經晚了。車子慢慢往下開,車燈照到的地方。路旁的草隨風輕搖,像是另一個世界。
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多年前,我曾以為世界不儘是悲愁,也有許多歡樂可尋,但我未曾尋到,只撿拾到自己的悲傷。
「為什麼歎氣?」陳誠問。
「為什麼不裝作沒聽見?」
「我關心。」
我不敢吭聲。
「我不配關心你?」
「讓我們保持良好的友誼,這比旁的事重要。」我說。
「我們是朋友。對嗎?」
「對,我們是朋友,友誼之間是有限度的。」
「如果我想留住你,就應該聰明一點。」
「你是我見過的幾個聰明人之一。」我笑了笑。
「我會記得這句話。」他說,「因為我想留住你。」
我只是個不繳房租的房客,不值得他留。但他留我也好,反正我無處可去。
回到家,陳誠擺出棋盤。
「我累了。」我歉然地笑笑,關上門。
半夜起來上洗手間,客廳裡的燈還亮著。孤燈下。他獨坐,左手跟右手下棋。
看得出來,他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