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英彥正式在方氏上班,一星期只來一次,辦公室在最高層,搭乘的是高級主管的直達電梯,二二樓以下都不停,不可能有什麼機會和我們這些小人物碰面。
但該來的,怎麼也擋不住。
這天快下班,總管理處急著要一份文件,我做好了送上去,總經理的助理阿江送我出來,替我按了專用電梯,門一開,就看見祖英彥。
四面鑲著名貴崗瓦鋪著紅羊毛地毯,寬敞得像個小型房間的電梯裡,只有他一個人,沒有方家大小姐。
祖英彥跟從前的瀟灑頑皮完全不同,他極有教養、極為矜持,奇怪的是,我又能同時感受到,似乎在他的靈魂深處,有著奇異的東西在蠕動,在吶喊……彷彿又回到了那一年,我才十九歲,……匆匆,卻已四年,我在心底深深歎了口氣。
在這電梯中,一切變得鮮明起來,我發現到,很多事情與「我以為」並不符合,我曾以為永遠不會忘記修澤明,但時間雖不能彌補創傷,卻可以帶來新的東西,生命的更新……使我比往昔更堅強。
祖英彥還是以他安靜的眼神望著我,而靈魂深處的通道已被封閉。
一直到出了電梯,我們都沒有交談。
到了底層,方大小姐在LOBBY等他,她是出眾的美女,任何人遠遠地見到她,都像見到一顆明珠,幽幽地泛著特別的光亮,從頭到腳無一不美,也無一不顯現著大家閨秀的高貴教養。
她的相貌完全繼承了出身自選美皇后的母親,而更勝一籌的是天生的淑女氣質。
祖英彥和她一齊走出大門,上了停在雨遮下的凱迪拉克。
沒有人能隨便在那裡停車,大老闆除外。
我應該替祖英彥高興,他是世家子,可不能找錯對象。我慢慢走回家,心中陰暗了四年的角落突然有了光亮。
※※※
公司的行事歷裡,耶誕節是個大日子,照例要在方氏的別墅舉行盛大舞會,一方面慰勞公司同仁,也可藉機邀請客戶聯誼,所以極盡豪華能事。一進入裝潢成西班牙式的方家別墅,就看到祖英彥站在攀滿玫瑰花的吧檯旁。
旁邊是一襲大紅夜禮服的方東美,今天的氣溫不超過十度,室內開足了暖氣,她的無肩低胸禮服,還是讓人看了眼熱心跳。祖英彥在這時轉過臉來。他跟從前完全不同,不再是單純的大學生,有些憂鬱,有些莫測高深,有點——陰沉。
電光石火間,讓我看清他的不滿。
我裝作不在意。
也就在此時,我發現我在意。
怎麼可能呢?我的心——是修澤明的,一直都是的。
祖英彥大步朝我走來,絲毫不畏人言,也不擔心方大小姐會不高興。英俊的面孔,緊抿著的嘴唇,臉上是唯有我們倆才能瞭解的表情。
我害怕了,心卻不由跳蕩著。
剎那間,我也忽然明白,倘若——我們早在十八歲前相遇,或許會有結果的。
眼前依稀又浮起他往日的形象,他現已是成年男子,是呼風喚雨的青年企業家,但我懷念起他純真頑皮的眼睛。
他走到我身邊,響起的音樂是「惡水上的大橋」,在海濱時,他常常用吉他彈,而現在再聽,一切都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覺。
歌曲讓人覺得恍然若夢。
我想走開,可是祖英彥站在面前,自自然然的擋住我。
他的嗓音好低沉,說不出的好聽,也讓人覺得這些年,似乎——歷盡了滄桑。他的外型改變了,原本瀟酒的卷髮剪了,五官表情十分精明,亞曼尼的西裝……
他沒有任何寒暄,只是單純而霸道的邀請:「去花園走走!」
他大膽得令我吃驚,輕輕一攬就把我「推」向通往花園的門,我不好在大庭廣眾下與他拉扯,就這麼被他推了出去。
我不想談到以前,不想回憶過去,也不想再看到他,如果能夠,我應該在單純的生活中過日子,但願我從未見到過這年輕人。
他——擾亂我的心靈。
「你怕冷,怕陌生人,怕黑……」祖英彥猶如夢吃般說著,同時握住我的手。
我退後一步,我們已不再是單純的少男、少女,那黃金般的歲月已遠去。
他不該再記得,記得我怕冷,記得我十九歲的蒼白,十九歲的傷心,記得這些做什麼?
隱隱地,他身上的男性氣息引起了我不安,真的,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可愛的大男生。
我想走開,可是他就是那樣看著我,看得我不能舉動分毫,他打破了沉寂。
「你——還好吧?」
我點點頭,有什麼好不好的?只是——沒有死,又活了下來。
「我去找過你。」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表情整個變了,再也撐不住似的變了,淒然地說:「我——找了很久,很久,我實在無法相信,你就這樣走了,沒有一句話,也沒有一封信。」
他停了一會兒,又問:「為什麼?」
我的心整個被提了起來,然後墜落,墜落,無止盡的墜落。四年來,我一直告訴自己,所有的感覺都不是真的,僅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但現在我的謊言破滅了,他的聲音在我腦中迴盪,我幾乎落淚。
我做了什麼,老天!我到底對他做了什麼?我原本可以好好處理的,但我把一切弄得一團糟。
我不曉得他這麼在乎!我真的不曉得。
「你不告而別,是為了——修澤明?」他石破天驚的冒出一個令我渾身一顫的名字,修澤明四年來,從沒有人在我面前提起他,乍然聽見,只覺全身冰涼。
修澤明!修澤明!他又如何能知曉?
「為了找你,我追尋所有關於你的痕跡。連你的垃圾筒我都翻了,我查到你從前的學校,朋友……」他的聲音好低,好低。
我的頭皮發麻,他——不該這樣做的。
「我甚至見到了——修婉蘭。」
什麼?你說什麼?
「修婉蘭,」他歎了口氣,「你最好的朋友,不會也忘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