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方東美早就知道他是祖英彥的孩子,不論是由別人告訴她,還是她自己發現,她都不會好過。
她從大麻一直修到了海洛因學分,不是沒有原因的。
但祖英彥卻像一個瞎子般,完全視若無睹。
※※※
第二天晚餐正當我們開動時,祖英彥進來了,坐在男主人的位置上,不僅小小孩驚奇地睜大了眼睛,王美娟也很訝異。
祖英彥對我揚揚眉,好像是在問:怎麼樣?
祖英彥玉樹臨風,小小孩崇拜地看著他,這長餐桌上坐著的兩個男性人類,一個是我兒子,另一個是我兒子的父親。
我的情緒難以平復,趕緊低頭用餐,等那陣激動過去。
我不是不想坦白告訴祖英彥,小小孩是我跟他的親生骨肉,但我相信他不會諒解我愚蠢的行為,這冒失的舉動,會太過刺激他。
小小孩也沒有任何心理的準備,他心裡唯一愛的,當然是方東美,那是他的媽咪。
我決定過些時候再說。
方東美的死亡成了懸案,祖英彥不同意解剖,而且選好日子安葬。
修婉蘭特地從美國回來參加葬禮,為了方便,就住在般若居,這回她沒什麼可避諱的了,一來就找我。
「為什麼你會牽涉在裡頭?」她關心之情溢於言表。
「如果我猜得不錯,你跟祖英彥的關係不尋常,你們——」修婉蘭不好意思的頓住了。
她不是第一個做如此猜測的,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我歎氣,多日來的委屈一下於決了堤。
當她問道:「祖慶齡——是——」
「是我的孩子。」我豪不猶豫的承認了。
婉蘭早有準備,但仍然十分吃驚。
「真沒想到——」好久好久,她才說:「你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到般若居來當家教?」
我點頭。
「為什麼你不告訴祖英彥?」她問:「他是孩子真正的父親,他有權利知道。」
我怎麼告訴他呢?往昔的愛與恨,這瞬間排山倒海而來。
「你怎麼到現在還沒學會好好為自己打算?」婉蘭急得都有些生氣了。
她從手袋裡掏出一張名片,是她的律師,勸我有空時快快去見他,會見律師固然是請教如何保障自己的利益,免得將來吃虧。
但到了今天這地步,我還怕吃什麼虧?
當天下午,婉蘭又來找我,告訴我,律師說了,要生父追認孩子的期限是七年,否則便會失去權利。
婉蘭見我不開口,便又問,若是我不願自己去告訴祖英彥,可不可以由她來講。
我拒絕了,這件事我做得如此糟糕,再由外人嘴裡傳進祖英彥耳朵,這輩子都別想讓他原諒我。更何況我還牽涉到偽造文書。
「如果你一輩子都不說呢?」婉蘭非常瞭解我的個性。
「那麼祖英彥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我淒涼地笑。
婉蘭歎氣。
「當年——你也是這樣對我爹地的嗎?」她問。
提到了修澤明,我不禁低下頭。
那是意外,修澤明早已跟我約好,畢業後就要娶我,倘若沒有意外,也就不會這麼多事了。
婉蘭本來就泫然欲泣,這時候再也忍不住的哭了。
這麼傷心的事,哭的,竟是她,不是我。也許她是為修澤明,也許是為自己。
女人過了卅歲,外表看起來堅強,其實內心特別的脆弱,而且不是那麼容易真為外人傷心的。
大殮時,婉蘭親自為方東美穿衣,不准葬儀社的人插手。
我的立場十分尷尬,但我對方東美本人並沒有任何成見,由於方東美沒有別的女性親屬,婉蘭徵得我同意後,還是請我幫忙。
她不喜歡王美娟。
「鬼鬼祟祟地!」這是她對王美娟的評語。
其實,她看不起王美娟只是個管家,不配來碰方東美尊貴的遺體。
我一直到現在才明白,雖然婉蘭仍跟我記憶中一樣善良、溫柔,但她的優越感、勢利眼卻一直是我不知道的。
※※※
方東美的遺體經過冷凍,今天才開始解凍,皮膚上不斷有水珠滲出,一剛敷上粉就化了,只好不斷用軟紙拭乾,再重新上妝。
婉蘭卻做得又仔細又好,將方東美死亡的面孔化得栩栩如生,緊閉著的眼簾像是在睡覺。
我看了一陣心酸,五年前,為了她,我和自己的孩子生離,現在,她去世了,我的問題卻仍無法解決,一切也無法還原到從前。
然而,我從未因此去恨過她。
而一個如她這般美麗,有億萬家財的尊貴淑女,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錢,真的不能使人長生不死,更不能替她申冤。
兇手是誰呢?
與她有最直接關係的,又能得到最大好處的人。
不!祖英彥不是這種人,他在婚前明知方東美有服用禁藥的習慣,仍然願意犧牲一生,與她結婚,怎麼可能去謀殺她?
然而——人,是會變的。
任何人都會改變,包括我、婉蘭,以及我們所認識的每個人……可是,祖英彥會變得這麼厲害嗎?
我咬著唇,咬到滲出血絲,我對他並未失去信心。
出殯時,律師帶來遺囑,方東美婚前便立下了遺囑,以後,一直沒有更改過。
這一點,連祖英彥都不知道。
宣讀時,方氏一族整個劃上句點,方氏的一切都成了歷史。
出殯的場面備極哀榮,來致哀的除了一波波團體,還有許多在電視上常見的臉孔,包括部長級以上的貴賓。
各媒體以極大的篇幅報導這個傳奇公主的一生。
小小孩披麻戴孝,可愛的面孔一臉肅穆,拈香走在最前面,祖英彥牽起他的手,他仰頭看他父親。
有記者捕捉到這樣的畫面,登在次日報紙的首頁。
小小孩受到這樣的矚目是應該的,因為他繼承了方家所有的財產。
方東美婚前的遺囑中,把所有的財產都留給未來的孩子。
這是方家的傳統。
她那時便已知自己不孕,為什麼還要留給孩子?
也許,她認為比留給祖英彥好。
或者——
她早已知道我懷孕,那時就想要我的孩子,想出了移花接木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