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靜靜地微笑。
我不會像她那麼誠實地把自己的悲痛說給別人聽,我沒那麼幸福。
但不論是幸還是不幸,都是我和修澤明之間的秘密。
婉蘭只坐了一會兒。
她臨走前,看到桌上銀色的裁紙刀,無心地說;「啊!爸爸從前也有一把。」
她說時,眼中充滿了淚霧。
她沒有看錯,那把刀是修澤明的,如果她再細心一點翻過來,背面有一個凹痕,是婉蘭小時候掉的。
婉蘭臨去時的眼淚,讓我脊背骨一陣發涼。
我不能再見到她了,也不要再見修氏的任何一個人。
婉蘭來過的第三天,我再度搬家。
搬家很累,尤其是對一個只剩下四十公斤的人而言。
我去找房子時,光是這副骨架子就要把人嚇壞,不過幸好,還是有人願意把房子租給我。
房東是個大學生,他在海邊租了老房子預備K書,貪房租便宜,租了好大一間,但讀了一個禮拜,就後悔了,有人約著去梨山果園做工,水果好吃工資又高,就急急忙忙去了。
我第一次見到這間海濱古屋,就喜歡上這裡。
屋子雖然費心修過,還漆成了白色,但終是太舊,任何人看了都知道就是再努力修理,這屋子也混不久了。
我覺得這屋子的精神很適合我。
只不過它殘的是時間,我殘的是感情。
但無論殘的是什麼?都已在崩潰邊緣。
搬進古屋,我像死了一般的躺下,醒來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
我沒去量體重,古屋裡也無磅秤可用,但我無意間卻照到了鏡子。
這是我嗎?
當我乍見到露出紅底水銀的破鏡中,映出臉色慘白的女子,我倒吸口冷氣,穿上衣服,走了好遠好遠,才找到一間小得可憐的美容院。
「全部剪掉!」老闆娘不敢相信,「這麼長的頭髮你留了好久吧?」
她可惜這些頭髮,但是這世上能明瞭「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人,恐怕很少了。
但,管它是雲、是水。
過去的,但願就如這樣長的頭髮一樣,一齊剪去了吧。
「小姐,你住哪裡?」老闆娘跟我搭汕。
我告訴了她。
「你一個人?」她訝異。
有什麼不對嗎?
老闆娘說她也是聽說,但傳聞已久——日據時期,海邊是槍斃犯人的刑場,所以有很多奇異的傳說,海濤聲使得那些傳說更附會了神秘色彩。本地人寧可信其有,一過了黃昏,大家沒事都在家裡坐著,盡量不出去。
有鬼嗎?我走出美容院時,自言自語。
瞧瞧我現在這樣子,不就像個鬼嗎?
也許我能保存剪下來的頭髮,但又有誰能保存過去的雲。過去的風、過去的水。
我走到小溪邊,一陣暈眩,我看著裝頭髮的信封被狂風吹走,髮絲跟著水流去。
我不由自主蹲了下去。
水中仍有東西留在那裡,是映照著的天空和白雲,但與我又有何干呢?天若黯了便不藍,雲也很快要飛走。
回到家,我又去照鏡子,鏡中出現的,不是什麼健康大美人,還是瘦,但頭髮短,精神好了些。
不過這是假象,從我出發去剪頭髮到回來,我都一直在喘氣。
我可能連四十公斤也沒有了。一
我走到長廊靠著白色欄杆,瞪著下面蘊郁蒼翠的小院子發呆,看看這些植物個個像虯髯客似的,枝葉亂攀,這麼生機蓬勃,真是活潑得讓人受不了。
有人在外喊:「小平、小平、李念平!」我望過去,是個男孩子,十分的高,將近一百九,因為高,臉更顯著年輕得讓人覺得他小。
我苦惱地使勁搓著額頭。
沒有人能夠與修澤明比。
男孩叫了半天,跳起身來往裡面望,發現我在陽台上,一副很驚訝的樣子。
他的朋友搬家了,顯然沒有通知他。
男孩退後了幾步,好看清裡面。他看起來像大學生,青春洋溢的面孔,好聰明的黑眼睛,就那麼直直地看著我。
我被他看得不耐煩,只好努力撐起身子,又回到房裡,倒在椅子上。
傍晚,我勉強吃了一點東西,站到陽台上吹風,遠遠地,我看見有人站在小路上。
是下午來過的男孩,他換了一件T恤,但是青春煥發的身影,和那特別的身高,仍然十分容易辨認。
他似乎正在對我微笑。
我閉起眼睛,日落的殘影同時進入眼簾,由火紅變成漆黑。
※※※
這天夜裡,我夢見了修澤明。
他就像平常那樣,從容走來,坐在露台的涼椅上,我過去時,他緩緩抬起頭來。
我心裡清楚他已經死了,他似乎也知道,看我的眼神——
啊!那種傷心。
我向他走過去,我不怕,不怕死亡,不怕任何隔開了我們的禁忌,如果此時他出現是來召喚我的,我願隨他而去。
但,就當我歡欣碰觸他時,他消失了,隨著清風慢慢、慢慢的消散……
那原本就微帶透明的形體消融在空氣中,如煙如霧,無所覓處。
也正因為不是一下子不見,更讓人難過。
我向前伸出手,企圖捕捉住什麼,卻一驚而醒,流出涔涔的冷汗,萬分的惆悵。
我失去了他,失去了原本就不屬於我的。
下了床,我搖搖晃晃走到露台,冷冷的夜風裡,令人窒息的眼淚不停地流,不能停止,也不想停止。
我一直等,等他再次出現,但他不再出現在黑暗裡,不再以我熟悉的面目來看我。
一切,都是陌生了,陌生到——永不——再相見!
我哭到喉嚨整個哽住了。
如果這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人,這樣冷清、寂寞、孤獨……
不!我不要一個人。
我去浴室取了刀片用手絹包好,帶上門,在子夜朝山上慢慢走去。
一路上,我聽見自己的足音、風吹過樹枝、水滴聲……也許有人聽了這些聲音會害怕,這兒,曾經有過那麼多詭異的傳說,但我又有什麼可怕的。我希望那是真的,如果那個世界是真,我就可以再見到我所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