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不用攝影……這樣一筆一筆畫不是太麻煩了?』她看著精細得令人歎為觀止的彩筆畫,那些植物、鳥類,在紙上似乎都活了過來。
『照片的條件不夠,你看到這些細緻的紋理嗎?如果光靠攝影就沒有辦法完全表現出來 。』若彬很詳細地解釋著那些繁複的過程。『以前爸爸都是一個人照著標本動手,從去年起 ,我有空就幫他。只要他把大樣打出來,其他的地方就由我來做;你看,這些都是由我完稿的。』他很神氣的指著牆上的圖片。
慧楓心裡歎了一口氣,可憐的孩子,他一定不知道這根本就是遺傳吧!她的心又驕傲又酸楚地扭攪成一團。
『江小姐怎麼會知道我們這裡的?』在餐桌上,徐太太一邊替慧楓挾菜,一邊問著。
『我回國來開畫展,有朋友告訴我此地風景很好,最適宜寫生。』
『江小姐不是本地人?』
『我不是。』她微微一笑,隱瞞了身份,畢竟,她不能引起徐太太任何聯想,『我剛從美國回來。』
吃完了中飯,徐太太請慧楓到客廳坐,當她聽到慧楓對山裡的風景讚不絕口時,就很熱心的要她留下來:『多待上幾天,你才能領略到山居生活的特質,若是江小姐不嫌棄,就在寒舍住下來好了,反正這幾天若彬學校裡放春假,也可以陪著你到處走走。』
慧楓真是高興得想哭,她怎麼也想不到竟然會有這樣的機會,但,這可是天意?否則她怎會一上山就碰到若彬呢!
她答應後,徐太太就又趕緊收拾客房,讓她安頓下來,當若彬幫著她從車中把畫具搬進屋裡時,她看著已經及肩的兒子,心裡一陣衝動,幾乎想一把摟住他哭個痛快,但她忍住了,近在咫尺,母子卻不能相認,固然使她感到痛楚,但她能享受這一股溫馨又何嘗不是她的幸福呢?
也許是母子天性,陌生人原該有的疏離很快的就消失了,若彬把她當成了知己,除了引導她到各處參觀,還向她傾吐心中的秘密。『我長大想當生態學者,就跟爸爸一樣,把一生奉獻給大自然。』
慧楓跟他並肩坐在樹下,打開全部的心靈傾聽他的心聲。
這一生,再也不會有同樣的機會,如果是奢侈,也就讓她這樣的奢侈一回吧!
在森林保護區逛了一圈回來後,已經接近黃昏了,彩霞在峽谷中遊蕩,美得令人窒息,她屏聲斂氣的看著,心中對這樣磅礡浩然的美充滿了感動,一直到夕陽被愈來愈重的暮氣燒斷了,她才拍拍若彬的肩膀,說了聲:『我們走吧!』
若是能夠攜著若彬的手,在此地看一生一世的晚霞……她在心中長長歎了一口氣。
晚餐是在燭光搖曳下度過的,因為電纜臨時故障了,整個山區陷入一片黑暗,但燭光卻使得這樣的黑暗更加寧靜、安靜。
慧楓幫著徐太太把碗筷收拾好了,到客廳去喝茶,才坐定,外頭就響起一陣淅瀝的雨聲,滴滴答答地敲在屋瓦上,和著風聲,窗外竹林的簌簌作響,真像是一曲大自然的合奏。
那份清涼與不變,更是慧楓有史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的,她不禁想起,曾經矗立在水邊的白樓,在那個山上的城堡,她度過她一生中最不堪的歲月,但朝風暮雨、晨曦晚霞的日子也是她最難忘懷的。
尤其是凱文——
她的心絞痛了起來,但當她看見若彬在燭光下專心地讀著一本「宇宙的奧秘」時,她的心情舒解了。
世事難以預料,誰又想得到十年後,她會找到她朝思暮想的兒子呢?
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慧楓凝視著若彬那充滿了智慧的臉,她知道過了今夜,她就該走了。揭露她真正的身份,對徐氏夫婦和孩子,都是莫大的傷害。
『你不會怪我吧!』她在心中對孩子輕聲地說。
『晚安,若彬!』慧楓站起來,也許這一生母子不能再相見了,但她相信若彬有一天如果知道了真相,應該是不會怨恨她的。
尾聲
夜,一點一點的由窗外逼近,像羽紗般的黑暗一寸寸的浸入了窗裡,把獨坐那兒沉思好幾個鐘頭動也不動的慧楓包圍了起來,她那在黑暗中端凝的面孔,沒有笑容,沒有眼淚,也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然後,十七年的光陰,就像是一支錄影帶在她腦海中播放著,歷歷在目,歷久彌新。
今天董漢升的來訪,勾起了她太多太多的回憶,她幾乎懷疑自己怎麼承受得住,但她終是承擔了下來,再也沒有任何人能擊得垮她。
正如一位來採訪她的記者所寫的,她是個勝利女神,她總是贏得最後的勝利。
她的故事,對大多數人而言,是一個傳奇。
而她的美、她的慧,在這傳奇中,更增添了瑰麗的色彩。
創辦時代藝術中心,比她當時的構想更為龐大,也更為艱辛,如果不是有過人的毅力,她不會在冷嘲熱諷與懷疑中得到成功,可是她辦到了。
在這四年中,她吃盡了辛苦,到各地奔走募款,甚至把桂珊留給她的畫室都變賣了,才籌到一半的錢,最後若不是國家文化推動委員會出面,她簡直都要被迫在心力交瘁中放棄了。
文化推動委員會的人及時支援了她,使她達成多年的心願,為下一代有藝術理想的青年貢獻一己的力量。這是她的回饋。儘管她有堅毅不屈的精神,但若非有那麼多人識才、惜才,她根本不會有今天的成就。
她珍惜這份成就。可是,現在董漢升要來破壞她了,她比誰都瞭解他的脾氣。
他說得到做得到,他真的會毀了她??br />
慧楓打了個寒顫,當年的恨與恐懼全在這一刻復活了,不斷啃噬著她,但不久之後,她的理智立刻提醒她用不著害怕,她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弱質纖纖、任憑人宰割的少女了。
此刻的她,有事業、有地位、也有堅固的基礎,任何人想打擊她,都不可能是那麼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