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況董漢升已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看得出來,他的健康、能力、意志力都比以前遜色了很多,而她卻是如日中天;在天平上他們已經不平等了。
只是,她仍不能不提防他,也許他老了、衰弱了,但有一點他可能沒變——他還是同從前一樣的卑鄙。
慧楓的臉上本能的現出一絲笑容;她曾經用她的一生去跟命運搏鬥,歷經各種平常女人不能忍的痛苦、害怕、顛沛流離,終於創建了她的王國。
但同樣的,若非這些挫折使她愈挫愈奮,她不可能成今日的氣候;也許董漢升的報復是一個重大的挑戰,只要她能夠沉著應戰,她會把自己推向更高一層。
* * *
又是一個時代藝術中心的分支機構開幕,慧楓從慶祝酒會回來,已經接近午夜了。她現在愈來愈有名,也愈來愈忙了。但是她喜歡:她喜歡自己有名,也喜歡忙。
忙可以使她忘掉很多事。
很多她不該記得的事。包括凱文——那個曾經佔有她全部的生命卻又含恨而歿的男人。
慧楓把車子交給門房駛進車庫,花園裡海棠花開得正好,一個個紅灩灩的花苞上滿掛著鵝黃色的嫩蕊,綠色心型帶大斑點的葉片在後頭襯托得相得益彰,空氣中還瀰漫著檸檬特有的香氣,她深深吸著那沁人心脾的香氣,白日所有的疲累在剎那間消失無蹤。
『我不能抱怨什麼,這一切都是我自己選擇的!』她不禁喃喃自語。
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佔據了她的心靈,她就帶著這種微妙的意識走進房裡,當她漫不經心的摘下耳環時,無意中她轉過頭,發現自己正面對著鏡子,鏡中的女人美得出奇,但那雙眼睛卻也出奇的陌生。多年奮鬥中,她改變了。
但無論是成功或是失敗,都是她自己選擇的。她對鏡中人微微一笑,離開了鏡子。
可是這一夜她睡得很不好,幾乎整夜都在失眠狀態,她多年來不曾如此,就連去看若彬時,她都能使自己平衡。而今天為何如此,她也說不上來。輾轉反覆中,凱文的身影音容佔據了她的心靈。
多年來,她也不曾這樣強烈的想念過他,自從那年在徐家病倒,她立誓要為凱文繼續活下去,她一直只有一種想法——他去了,但她還活著。只要她盡力,全心全意的活著,不辜負生命,愛惜自己,就等於兩個人一道活著。
她會終其一生為他守貞。即使她曾錯過,錯得萬劫不復。但那並非出自她的本意。她本來是願意與他白首偕老,共度一生……
慧楓的臉頰上一陣濕涼,她很驚訝自己竟然又哭了,事隔這許多年,但一念及凱文,她發現仍往往無法自已。這份深情,她欠他的,又何止是一生?
她由床上匆匆起身,一直到她的車重新再馳在黑夜的馬路上,她還懷疑自己是在睡夢中。
不管是錯還是對,不管是黑夜還是白日,她只想趕到那個凱文斷魂的懸崖邊,去憑弔她所逝去的。
一彎殘月斜掛在天邊,透過車窗望去,竟像是不斷追蹤著她似的,那彎殘月跟著她來到了山路斷崖邊。
風在林間籟籟吹過,野地幽幽的花香和這天籟混成了一氣,一時之間,那錯覺中宛若是追著她的月亮,發出了悲哀又溫柔的光芒。
她癡癡地站在那兒,全身沐浴在這樣的月光中,如石像般凝止不動。
但是並沒有任何奇跡出現,凱文的魂魄並未因她的真誠而來。天地之間,還是只有她自己,這般寂寞、這般孤單。
天,但是一點點的變了。殘月漸褪,大地陷入絕對的黑暗中,黑得教人窒息,但不一會兒,黎明就到來。
這是她回國以來看到的第一個日出,那澎湃壯闊的氣勢令她無限感動。
『凱文——』她突然不斷叫他的名字,聲音在大而亮的山谷——迴盪著,無數的野鳥從淒息的灌木、林地、水邊驚起,在天空中盤旋著,跟那悲涼又充滿了勇氣的呼喚一起。
* * *
藝術是無價的,是人類文化中最重要的資產之一。
這是慧楓在十七歲時,得自秦德言的教誨,她已不是當年天真的少女,但在她心目中,他仍是最好的藝術家。可惜他為她畫的那幅肖像已毀於白樓的大火中,否則她會終其一生的珍藏它。
那是他用血去畫出來的作品。
雖然她沒有福氣接受他的真情,至後來世俗的道德觀也徹底隔離了他們,但是,她對他充滿尊敬,永難忘懷。他是她這一生的轉捩點,他對藝術的熱情也是她一生的指標。
她在追隨秦德言學畫的時候,也絕對想不到自己也會跟這個性情孤高的偉大藝術家一樣,注定要過寂寞的日子,把一切熱情與希望奉獻給藝術。
慧楓揚起頭,眼中有著迷離的淚光,她注視遠方青翠的山景,她的新居就在那兒。
董漢升當初為了迫她就範,不惜鉅資買下了這整片山林地,燒了她的房子,毀了秦德言所有的作品,把她逼瘋!最後為了洩憤,甚至填平了整個潭水;可是,有一點是他萬萬想不到的,就是在他以廉價將這一切被毀得面目全非的山林地出售後,慧楓又在人間出現了。
她回來了,還走到他的面前,向他昂然直視。
透過一位本地最炙手可熱的律師協助之下,她買下了這被視為無用的林地,重新規劃整建。
雖然她無意懷舊,然而,建築師替她設計的新家也是白色建築,這不能說不是巧合。她非常喜歡這位建築師的設計,就立刻在契約上簽了名。
按照那張簡潔但有十分嚴格規定的契約,只要業主一簽了字,就得遵守絕不准許在建築中途去探望及任何干涉的規定。
這對慧楓而言,簡直是不可思議的規定,但她實在太喜歡他的作品了,站在同行的立場上,她只能接受這種無理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