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這樣做?」
「媽說,你的心意已決,不會要我了,但她走前,不能夠不看見我有了伴侶,她——怕我寂寞,怕我孤單。江楓,不要怪她,她那時已被死亡的陰影整個覆蓋了。」
「她說的——對嗎?」
「我以為她最能瞭解你。」
「天啊!」
「我也自卑。」
「自卑?為什麼?」一個堂堂大音樂家,會為一個小設計師自卑?
「因為你對我不屑一顧,在你眼中我一無是處,再真誠也沒有用。」
我惶惑地望著四周,為什麼是在這裡,這樣陌生的咖啡店中,聽我所愛的人傾吐心事,而且如此悲慘?我掩住了耳朵。
「聽我說——」他伸手搖我。
「我不再聽。」我平心靜氣地站起來。
「你要去哪裡?」他害怕地看著我。
「不關你的事。」我推開他。
「我送你回去。」
「回星辰居?」我憎惡地說。不!我再也不回那兒去,我不要任何人同情我,或是和任何人淚眼相對。
「不管你到何處,我都會跟著你。」他打定了主意,這時我才發現,他其實跟他哥哥十分相似,在某些方面,他們寧斷不彎。
「別跟著我,求求你。」我走出咖啡店,夜風一陣陣吹來,吹得我好孤單。我想到秦阿姨,她怕慕塵孤單,憐他寂寞,但她畢竟不曾瞭解過我。
這世上又有誰會徹底瞭解誰呢,我連對自己都戴了假面具,到昨夜才被揭開。
只是——一切都已太遲。
我在夜風中踽踽獨行,那寂寞的風吹著。
我也對那冷冷的夜心痛地微笑。
「江楓。」慕塵的車跟了上來,在我身邊保持平行。
我沒有看他,只顧走自己的路,他不再喚我。僅默默地跟。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才想到不必把自己將死在這兒,仍有地方可以投奔。
我站定腳步。
他從半窗中疑惑地望著我。
「送我回公司,我還要加班。」我拉開車門,自顧自地坐進去。
慕塵把我送回公司。
下班離開時,我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此時,我的傷心落魄無可比擬,只有靠工作來救贖。
昨夜我還幻想,要把工作辭掉,隨著慕塵去環球演奏,邀游四海。才不過一天的工夫,工作卻又成了救贖我的萬能上帝。真是個大諷刺。
「你回去,好好睡一覺,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我下了車,和和氣氣的對慕塵說。
他走了。
進入電梯時,他哀傷的表情還在我眼前迴旋。
「江楓?」一個聲音嚇得我差點跳了起來。
「張——總工程師?」我定睛一看,電梯中還有另—個人,是張飛龍。
「我看見你進公司,你不舒服嗎?怎麼像夢遊一樣,瞪大了眼睛,對一切視若未見?」
「我——不舒服。」我勉強擠出幾個字,只希望他不再囉嗦下去。
「原來你是真的病了,方才田蜜告訴我,我還以為她胡說。要不要我叫醫生來?」
「不用了,我剛去看過醫生。」
「什麼毛病?」他關心地問。
「一點老毛病,不要緊。」電梯在七樓停住,我要出去。
「如果太累了,就別加班。」
「我知道。」
「我——可以幫忙。」他的臉紅了。
我站定,好好看了他一眼。
「我也可以送咖啡來。」
「謝謝你。」我僵硬地笑了笑,「我對咖啡有些過敏。醫生要我別喝得太刺激。」
「茶好嗎?我有真正大吉嶺來的紅茶。」
田蜜聽到我們說話,打開了門,吃驚的程度像看到鬼:「楓姊,你怎麼又回來了,你的臉色怎麼這樣壞,你遇到了什麼?」
我遇到了什麼?
我遇到了天底下最難堪的事。
人人都說江楓人品高雅,卻沒想到愛上的竟是個有婦之夫。
我應該痛哭。
但我巳無痛哭的權利。
若是我哭能使老天爺心軟可憐我,我會哭。
然而,不管我哭不哭,慕塵都已經不可能再是我的了。
田蜜陪著我,一直工作到深夜。
張飛龍沒有來打擾我們,但我們工作完畢時,他出現了。
「我送你們回去。」
回去?我這才想到,我已經沒有家了。
我要回到哪裡去呢?我的心陣陣刺痛。
上天捉弄我吧?
我無處可去,只有回到星辰居。
慕塵沒有睡,車一上山,就看見琴房窗戶的燈亮著。
張飛龍車開走,我站在深濃的夜色裡,琴音在薄霧中悠悠地飄浮。
他彈的是肖邦的《別離》。
別離!我的眼淚終於滑了下來。
琴聲響了一夜。
我也聽了一夜。
如癡如幻的聽著,趴在露台冰涼的欄杆上,什麼也不能做。
天一點一點地亮了。
但是我震驚過度的心卻不能甦醒,我彷彿陷進了更深更可怕的麻痺中,而且不斷地墜落。
「江楓!」慕塵出現在我身後,臉色蒼白,他不該熬夜的——
我疲倦地看著他,既不想說話也不想動。
「你的臉色好壞。」他擔心地說。
他又何嘗不是。
我笑了笑。
「對不起。」他低下頭。
「不要這樣,慕塵。」我輕輕地說。
「為什麼不罵我?不恨我?」
如果責罵、怨恨有用,我一定會用。但,陳嵐是無辜的,他們的婚姻已經夠草率,對一個女孩子來說,這是莫大的犧牲,我又怎麼忍心再去詛咒?
「不!我祝福你們。」
「你這樣——比罵我還使我傷心。」
「好好待陳嵐,她是個好女孩,也會是個好太太。」我看著遠方起伏不斷的山巒,歎了口氣。
「我只想要你。」他頹喪地用手支住額。
「我們可以做永遠的朋友。」那是最好的結局。
「我不要做你的朋友。」他拒絕我向他伸去的手。
「那也沒什麼關係。」我搖搖頭低聲地說,「我就快要離開了。」
「離開?」
「是的!離開,離開台灣,離開台北。」我為什麼不走呢?這是個傷心城。我的夢,我的希望一再碎在這兒。
「去哪裡?」
「我還沒決定。」
「你不願意告訴我是嗎?」
「真的還沒有決定。」我已不是17歲。一個30歲的女人,做人行事不會再冒失莽撞,任性隨意,即使是如此傷心的出離,我也會估量自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