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高興自己的雙手與心靈並沒有因挫折、傷痛而麻木,我依然能做我想做
的,這就夠了。
當我全心全意地投人工作時,梁光宇也像空氣般突然消失。他很小心的不來
打擾我,即使我們之間有什麼需要聯絡的,他也只找秘書代行。
我想他明白,在我心目中現在設計的這個屋子,重要性正如羅丹的《沉思者》。
工作的醫療性與內分泌一樣,在醫學上都屬於神秘的事情。
圖一畫好,我就叫我的翻譯小林小姐喚工人來。
小林是日本大學建築系畢業的高材生,又到柏克萊讀了碩士回來,能夠講多
國語言,她對我的設計很喜歡,尤其那間打通了的和室,看得她兩眼發亮。
她不相信一個中國人能這樣瞭解日本建築。
「只是喜歡。」我告訴她。建築這門學問博大精深,有誰敢說自己真懂?那
不是狂妄便是無知,更何況小林本身是建築師,又是個日本人。
日本工人的效率很高,他們經過嚴格的訓練,對自己的工作一絲不苟,失誤
幾乎是零。半個月內,我所要求的效果一點一點地做了出來。
我去請梁光宇來看,他不肯來。
他的秘書說,他要等完工。
也好,到時俟是100%的驚喜。
最先做好的是撞球室,完成的第一個晚上,工人們全走了,我要小林先回去,
一個人留了下來,沒有對手陪我玩,但我自己一個人打,並不寂寞。
我打的是開侖。
兩個母球向四面八方而去,追尋的不是落袋,而是生活中的一種空白。
球發出相互交擊的碰撞聲。
那也是孤單。
我握著球桿靠在牆上。
等這個房子裝修好,我該做些什麼?也許,那是另一段新生活的開始,天涯
海角,並非無處可去。
我閉上眼,舒出一口氣。
樓梯響起了腳步聲,有人急急地上樓來,房子還沒全裝修好,回聲來得特別
大,腳步聲漸漸進了。
然後探進一張臉。
「他們告訴我,你在這兒。」
我大吃一驚,是張飛龍,他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我可以進來嗎?」他問。
我點點頭。
「你這麼晚一個人待在這裡,就為了玩撞球?」他似乎頗不以為然。
套一句他自己的話來反問他,他千里迢迢的來,可就是為了過問我這微不足
道的私事?
我要他挑桿子,他說:「我不會。」
這就結了。
我反過身,自顧自地打球。
他跟著我,好半天才說:「江楓,我有話跟你講。」
「講吧!」我把球狠狠地擊落袋。
「在這裡?」他為難地看看四周。
我不知道他有什麼好為難的,難道他還要在什麼有特別佈置的地方才說得出
來?
「如果你覺得難以開口——」我不想勉強他。
「不!你誤會了。」他的額際流下了汗,看起來十分狼狽,「我所要講的,
與我私人無關。」
「與誰有關?」
「你。」
這倒是新鮮,我自己的事還用得著他老遠跑來告訴我。
「我有一些文件要給你看。」
我請他到隔壁的和室去,榻榻米已經鋪好了,清新的草蓆氣味與木香交織成
一片。
「喝點什麼?我在這兒有臨時的小廚房,要喝茶或咖啡都很方便。」我說。
「不用忙了,我只有幾句很重要的話要說。」
「你說吧!」
「我昨天從台灣來時,還在考慮到底要不要告訴你。」他的開場白很奇怪。
「告訴我什麼?」
「你的身世。」
我笑了,這不算太特別,反正再荒謬的話我也聽過,就是有人願意在我那絲
毫無奇的身世上做文章。
「我的身世很平凡。」
「你錯了,你的身世一點也不平凡。」
我無意與他爭辯,正要站起來送客,他卻阻止了我。
「我帶來一些文件。」他從公事包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透明的塑膠檔案夾,
又在那個註明「機密」的夾中取出一疊紙。
「這是什麼?」
「你可以看看。」
張飛龍不但是優秀的工程師,也可以改行作私家偵探,太妙了,裡面居然是
我以前的戶籍資料。
「你怎麼弄到的?」我看著一張除戶證明,他幾乎把我從前的戶籍謄本都弄
來了。不但有我的,還有梁光宇家,與我雙親的。
「這並不困難。」他望著我,我不得不承認,在這種情況下,某些氣質令他
十分出色,但那與我何干。
「好吧!也許不困難,可是這些又能證明什麼?」
「你先看看這一張,這是你雙親在1959年的戶籍資料。你的名字也在上面。」
「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
「你是1958年出生的,為什麼隔了一年多才報戶口?」
「張總工程師,很多人疏忽到小孩都要上小學才去報戶口,這有什麼稀奇的?」
我笑他,若這就是所謂的證據,那麼,這證據未免也太薄弱了。
「這當然不稀奇,稀奇的是這張資料上的記事,你是由一位吳姓助產士接生
的。」
「不是每一個家庭都有錢上醫院,1959年台灣的民生還不富裕。」
「這點我承認,不過那名助產士根本沒有接生過一個叫做江楓的女嬰。」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找到了她。」
「那名助產士幾歲?」
「巳經80了。」
「80歲的人還記得將近30年前的小事,記憶力未免太好了些。」
「不!她的記憶力並不好,但醫院的檔案卻還記載著所有的事。」
「我母親——不能生育?」我看著那張複印過的檔案,上面清楚寫著母親的
名字,以及她因為子宮後屈及輸卵管堵塞無法生育。
「醫生弄錯了,我母親還是生了我,生命本就是宇宙間最大的奇跡。」
「你再看看這一張。」
這是梁光宇的除戶證明,他和他的妻子確實有一個女兒,很巧,也是單名一
個楓字。更巧的是她的生日與我同年同月同日。
真是無巧不成書。
「你從台灣來,就為的是拿這些給我看,證明你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