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給我的不僅是傷痛,它豐富過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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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了美國。
雖然沒有繼承梁光宇的遺產,但是在物質生活上我永遠不虞匱乏,他遺留給我的,遠比公司中的人所想像的要多得多。
他早就知道自己有病,甚至知道自己活不過冬天,但是他也想不到會那麼快,快得來不及把該說的話說完。
其實他不必說,我也知道,知道他真心真意把我當女兒,想好好照顧我的一生。
如果還有遺憾,那就是我們的緣分還差了一點。
我們究竟是不是父女,只有上天知道,但即使命運把一切都弄顛倒了,他對我的愛,我仍接受。
愛是永遠不會嫌多的。
只是我的八字不好,得到的永遠是殘缺。
現在所有的人都離開了,連殘缺的都沒有了。
可是我還是可以重新開始。我離人生的終站還有很長的距離,我選擇流浪作為我的旅程,但這並不代表我放棄。我永遠不會放棄追尋生命真實的意義。
我去註冊上學時,還不大敢相信自己仍能重新做學生。
學校太大了,大得我奔跑於教室之間,需要以腳踏車代步。課程又緊,我的語文要加強,但我喜歡忙,喜歡這種「一切有待努力」的情況。
我全心全意地投人功課,頭半年,我手忙腳亂,但一年下來,我就開始輕鬆。
為了排遣無聊時光,我去選修藝術系的課,花了很多時間逛教室。最後我決定學編織。
這是需要高度耐性的工作,老師是一位日裔美國人,當她知道我在日本待過後,對我十分親切,不厭其煩地教導我。
她的要求也是同樣的嚴格,在編織之前,她不但要我繪圖設計,還得自行染色。其實我並不是她系裡的學生,工具店裡又有的是染好的紗線,五彩繽紛,應有盡有,大可不必那麼麻煩,但她不這麼想。
「你要有自己的作品,就得做最完美的要求。」她教導我用她獨特的植物配方染色,那是她將近一生的經驗累積,數以百計的配方令我眼花繚亂。
「不要急,一項一項的慢慢來!」這個矮小而嚴厲的日本婦人說,「只要你願意,你會有很多的時間學,但若你錯過了這一次學習機會,以後很可能就再也沒法學了。」
我相信她的話,一切,都是緣,我經歷過人生中那麼多生離死別,應該更懂得珍惜。
她毫不吝惜地把我設計圖上需要的配方抄給我,但當我花了好幾天功夫把第一批羊毛線染好時,她只看了一眼就告訴我明度不對。
「可我是完全照你告訴我的方法去染的。」我一聽要重染,腿都軟了。
「但是你沒照你自己的設計圖。你自己看,這是玫瑰紅嗎?這是普魯士藍嗎?」
「這些不是嗎?」
「就因為是太正確的玫瑰紅,太正確的普魯士藍,因而太沒自己的味道。」她拍拍我,「用點想像力。」
她實在很不講理,但我不甘心去退掉這門課。學期已經過了三分之一,再去選別的,時間上不經濟,而且我沒辦法排遣多餘的時間。
我再染了第二批,仍有大半的沒通過,直到我染完第批,她才點頭,等我釘好架子,真正坐下來開始織時,都已經是夏天了。
「我要去夏威夷度假。」她說,「希望回來時,你已有所成就。」她高高興興地與我道別。印象中,她從未這樣開心過。她是個寡婦,兒子在夏威夷福特分公司工作,除了假期,根本無法相聚。
我後悔染的線老不合格,否則也用不著暑天跟大堆毛線搏鬥。
我真希望自己是個魔法師,一揮手便能把所有毛線織上架子。
「你如果遇到困難,仔細看這些錄影帶。」和子老師還算好心,留下了她的獨家秘笈,讓我在密室之內按圖索驥,等兩個月她由夏威夷回來,我秘功練成,震驚武林。
「你真幽默!」她被我一連串的話逗得格格直笑,然後舉起了相機,為我和工作室中的紡織機拍了一幀照片,她預備兩個月後拍另外一張完成圖。
我真擔心那幅編織會不會一塌糊塗,妨礙她的名譽。前一個禮拜我為了上架子的經線,上得頭暈眼花,經線板又密,若不小心弄錯,只有重新再來,工作太專注的後果,使得我一整個禮拜眼前都像是在下雨。
和子走後,我以全副的精神集中在紡織機上,這同時是我最好的消遣。當然,我不斷遇到挫折,但錯了拆,拆了再做,漸漸地,織出了一小段美麗的圖案,那使得成就感倍增。
一個月後,我完成了第一件編織作品。從某些角度來看,織物表面不夠平滑,不夠勻整,脫不了新手的生澀。
但它的完成畢竟是一個開始,我對編織更有興趣了,染出更多的線,來做第二幅。
第二幅也快織完時,和子回來了,對我大表驚奇。
「這種編織法我從沒教過你,錄影帶上也沒有,你哪兒學來的?」
我告訴她我是天才,圖書館中的寶藝應有盡有,我只稍為翻一翻,便有無數收穫。
她決定好好培養這個天才。
「但這只是我的興趣。」我趕緊聲明,只是為了排遣無聊,並沒有什麼雄心大志。
「無聊?」和子非常驚異,除了課堂上的學習,她對我並不瞭解,當她知道我迄今未婚,便非常熱心地要把她那個在夏威夷福特公司當經理的兒子推銷給我。
我就是不願入籍做日本人才跑到美國來,她卻這樣瞎起勁,真讓人哭笑不得。
但她不但把她那個寶貝兒子的相片帶來給我看,過聖誕節時,還特地叫他來舊金山。我不願在外面與這個她口中所謂「堂堂日本後裔」的北原先生見面,她便把他帶到編織工作室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