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潑她一盆冷水的不是我,而是北原。
他告訴她,他不能與我一見鍾情的原因是他已經有女友了,那是他秋天去日本旅行時認識的,他喜歡傳統的日本女孩子。
和子失望極了,不過她看到我偷笑的表情,馬上改變主意。
我看得出來她不死心。她還沒見到那個在日本傳統中長大,又曾在美國受高等教育的未來兒媳,就一口否定了她。
北原很煩惱,有一天在她母親「強迫」他來邀我去看電影時,對我大吐苦水。
他先是頗有技巧地讚美了我一頓,然後拜託我幫忙。
「我幫得上什麼忙?」
「我們可以假裝對彼此有好印象,這樣我母親就不會逼我和女朋友斷絕來往。」
「和子女士不會相信的,她很精明。」不能怪我笑得肚子發痛,這個身高六尺的堂堂男子漢;居然被他矮小嬌弱的母親迫得團團轉。
「只要你裝得像一點,她會相信。」
「我為什麼要幫你的忙?你對我有什麼好處?」我逗他。
「你愛過,對不對?」
我呆住了:「你怎麼知道?」
「我猜的。」他承認。
難道我臉上刻了字,任何人都看得出我受過愛情的傷害:是個失敗者?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他立刻解釋,「一個人愛過還是沒愛過,其實很容易分辨。沒愛過的人在很多方面都不會成熟,但愛過的人比較有光華,比較豐富。」
我相信他也愛過,否則他絕不會這樣說,也絕分辨不出來。
「我曾經愛過,很深很深地愛過。」他低下頭,我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我母親反對,你知道,我最聽她的話,她是寡婦,為了撫養我長大,吃了非常多的苦。」
「她為什麼反對?」
「因為對方是美國人,她說——她沒法子忍受一個黃皮膚藍眼睛的孫子。」
「那跟她有什麼關係?」
「我是她的一切。」
我明白了,我不再訕笑他。他離開過一次舊金山,不該為同樣理由再離開第二次。
「也許我能幫忙,但是我懷疑要讓這位固執的老太太改變主意很困難。」
「你幫得上忙,否則她會不斷地再介紹別的東方女孩子給我。你知道,這些年來,她不斷帶女孩子的照片給我看。」
我立刻猜到和子女士也把我的照片給他瞧過,而且他必定一口就否定了我,但是我一點也不生氣,我要幫他的忙。
讓有愛的人在一起是好事!
慕竹和慕塵相繼離開我時,我方體會到劉鶚在《老殘遊記》中最後的一句——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是多麼沉痛的祝福。
「我聽你的,但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我說。
「我答應。」
「如果你愛那個女孩子,絕不要傷她的心。」
「我會,我一定做到。」北原笑了,「我甚至不會讓任何人傷她的心,誰傷害她,就是和我過不去,我會保護她一輩子。」
我突然想到了沙慕塵,頭不禁一陣暈眩。他何嘗不曾在心中立下過誓言,要終其一生保護我,照顧我?但他做不到。
世事真難以預料,不是嗎?奇怪的是都已經許久了,我卻仍然這般懷念他。
也許那是我一生一世的創痛,永遠也不能忘。
新年假期結束後,北原回去夏威夷,和子對兒子的表現滿意極了,經常以神秘的眼光與笑容注視我。除了詢問我北原是否有信來,還以保護人姿態出現,當有男同學試圖接近我時,她就很封建地把人趕走。
「和子,那是我的同學啊!」我向她抗議,她卻只是一副「我明白,你別想有所圖謀」的笑容。
我簡直拿她沒辦法,北原卻在信件中一再拜託我忍耐,一旦他的女友答應他的求婚,我很快就可以擺脫這些莫名其妙的枷鎖。
我勸他最好快一點,因為和子干涉的事情愈來愈多,她甚至要把她壓箱底的絕活教給我。我每次拒絕,她便懷疑地看著我,傷心地問:「我那個愚笨的兒子是不是得罪了你?」
終於,北原的戀愛成熟,十月底,他興奮地打電話給我,說女家已經答應了他的求婚,他要在聖誕節帶她來舊金山,拜見婆婆。
我很擔心他要如何通過最後一關。
「你放心好了,她一看到她,一定會非常滿意,更何況你會幫忙,對嗎?」
他還敢提我幫忙的事,我擔心和子會責以「通敵、知情不報」諸罪名,以武士刀把我問斬。
我這叫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我有個計劃——」北原想出了個餿主意,「我先叫小林來舊金山,裝作你的朋友,介紹給我母親學編織,她會盡量表現優點,我母親一定欣賞她,你再多敲敲邊鼓。」
「等等,她叫小林什麼?」
「小林百子,這有什麼不對嗎?」北原詫異地說。
「沒什麼?」我怪自己神經兮兮。在日本,小林是個普遍的姓,百子也很普遍,隨便在路上叫一聲,會有十七八個答應你。
「那我們就說好了,她下個月來,你幫我照顧她。」北原說。
「你呢?聖誕節來不來?夏天你不來度假,害我跟你母親解釋得差點說破嘴。她要去看你,你又說得去總公司受訓,這回可不能再編同樣理由吧!」
「絕對不會,百子留在你那兒當人質,我怎麼會不來呢!」北原笑得像36000個毛孔,個個吃了人參果。
他算準我會幫他,再也沒有比我更同情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傻子了,我每回看莎士比亞都流淚。
百子11月3日自夏威夷飛來,北原要我去機場接她,當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自閘口冒出來時,心臟都幾乎停止了跳動。
「小林,真的是你!」我無法抑制地大叫,我太高興、太激動了。
「北原告訴我時我就知道是你,但他要我別說,我們要給你一個驚喜!」小林還是從前那模樣,一點也沒變。
「你真嚇壞了我。」我邊笑邊拭淚。這些年中,我沒再聯絡過任何一個朋友,看見她,似乎又和多年前逝去的日子有了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