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出關時,天空上飄起了今年第一陣的雪,紛飛中,彷彿又回到昨日。
「還記不記得你離開日本的那天?」小林挽住我的手臂,看著那雪,「真沒想到這回換成你在這兒接我。」
「世事難以預料。」我笑。那漫天飛舞的雪花已不是離開東京時的雪。
「你還是這個調調,所以嫁不出去。」她埋怨。
「我把機會讓給你。」
「謝謝!」
「我是說著玩的。」
「我卻不是。」她美麗的小臉很嚴肅,「我如果失去北原,這一生我再也不會愛任何人。以前我反對你那樣癡心,那時候我沒愛過,不懂得感情,現在我知道了,愛不能勉強,也無法替換。」
「如果有人槍走北原,你會殺了那個人。」我覺得小林的外表柔弱,但內心十分剛烈。
「北原知道,他說我們合適。」小林的口氣很篤定。
「你們真的預備結婚?」
「還需要你的幫忙。」她向我深深行禮。
「等你安頓好了,我帶你去見和子,她比你想像中要和氣得多。」
「我也不怕她!」她伸伸舌頭,「北原說,如果她不要我,我們可以用一生的時間跟她周旋。」
「別把她想得太可伯,她很講理。」
「是嗎?」小林瞅我,「聽說她已經快把你煩死了。」
「沒有的事。」我把她的行李放進後車廂,「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是一個好人。就算她不友善,你也用不著緊張,你手上有張王牌,打出去包準把她將得死死的。」
「王牌?」
「北原啊!你的心上人是她的獨生子,她怎能不買你的帳?」我替她打氣。
」江楓,你真是個好人。」
「好人不長壽,禍害貽千年。「我咕噥了一句,看到她太高興,話說得比這三年加起來都多。
「你說什麼?」
「我說你一定會成功!」我拍拍她,「小林,我羨慕你,終於找到了自己所愛,又能愛的人。」
她欲言又止,但先紅的是眼圈。
我知道她想問——沙慕塵好嗎?他有沒有再來找過你?
可是她不會問,她還沒開口問,自己就想哭。
我跟慕塵的事,她只來得及看到結尾,怎麼也幫不上忙。
小林暫時跟我住,她很滿意客廳的窗景。
「真太棒了,你可以天天看到舊金山大橋。」
「你也可以天天看,直到你看煩為止。」
「你寂寞!」她銳利的眼神似乎看穿了我。
「坐!我去煮咖啡,我有真正的藍山咖啡,你會喜歡。」
我煮好了咖啡,她還在看金山大橋,我端咖啡給她時,無意中碰了她一下,手冷得像冰。
她這麼緊張還為我的事瞎操心。
「放心,和子不會吃掉你!」我笑她。
她幽怨地看我一眼,我當然能明白她的心情。她孤身一人,千里迢迢地來到這裡,未來的婆婆又很難說,萬一此行失敗,她面對的將是終身的遺憾。
「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北原。」
「他還在夏威夷,不到聖誕,他沒法子休假。」
「這就是那個在日本叱吒風雲的女設計師嗎?小林,我那時候看到的女強人呢?」我靠著她的椅子扶把坐下。
「我什麼時候是女強人?」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北原不在,還有我啊!」
小林並沒有因為我的安慰而放寬心情,相反,她愈來愈緊張,到了下午甚至呼吸困難似的,我本來認為她經過了長途飛行,還要好好休息,現在我看不必了。
「穿上大衣!我們走。」
「去哪裡?」
「去看和子。」
「可是——」她縮在椅子裡,連動都動不了似的。
「我不相信你會不敢去!」
「我——真的——」
「起來!」我呵她癢,「中國有一句古話——醜媳婦總要見公婆。」
車子過了金門大橋131公路,又過漁人碼頭,上了山坡,小林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和子住在這裡?」
「舊金山已經不是人間天堂,但此地卻仍是世外桃源。住在這兒的人不是頂有錢的人,卻最懂得生活之道。」
「真美。」
「和子在40年前和丈夫到美國來,選定這兒落腳,不論是春夏秋冬,這兒的風景都有可觀之處。」
「北原曾告訴我,他生長的地方是最美的地方,我一直納悶,還有什麼地方美過日本的,現在我明白了,每個人心目中最美的,就是自己的家鄉。」
「你在美國留學時,為什麼沒有體會到?」
「那時侯天天讀書,就怕念不下去,苦都苦死了,哪有心情看風景,想起家來還只顧得流眼淚,樣樣都有了日本第一的成見。」
「北原聽到你這樣說,一定很高興。」
「他這麼喜歡舊金山,為什麼要到夏威夷去工作?」小林問我。
「也許他更喜歡夏威夷吧!」我回答得很含混。
小林懷疑地看我一眼,但我不敢告訴她真相。她如果知道北原離開的原因,一定會很難過。
「你說話一向很誠懇——」
我趕緊打斷了她:「你看,巡邏車,這裡每隔兩小時就有一班山上山下對開的巡邏車。」
小林笑了,她從未見過我重視雞毛蒜皮的事,當然覺得新鮮。
「你是有意打岔,對嗎?」
我才沒有笨得會去回答這種問題。「到了!」我指著全白色的雕花鐵門告訴她那便是和子的家。
「你要怎樣介紹我?」她擔心地問。
「你是我朋友,嗯——要跟她學編織藝術,以後要回日本去推廣。」
「她會相信嗎?」
「我看起來像個說謊的人嗎?」
「你真幽默。」
「大不了被她發現,將我逐出門牆。」我聳聳肩,「不過我敢打賭,她一定捨不得這樣做。」我朝小林擠擠眼睛,「她還要我當她兒媳婦呢!」
小林捧腹大笑,幾乎笑出了眼淚,這使得她踏進玄關時,臉色好多了。
和子在茶道間裡喝茶,這是她每天最大的享受。她收集了許多名家的器具,光是賞玩那些杯子,就要花上不少時間。
她是個非常固執的日本人,不但堅持過日本式的生活,居室也是傳統的木屋,任何人走進她那有著石燈籠、池塘、飛石的日本庭園後,都會以為自己到了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