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下來,倩宜精疲力盡,可是精神上,反而比在家裡過得充實,當她不在刺鼻的藥味與病人旁邊打轉時,她得以充分發揮她的潛力。
等她和陳太太把該做的事都告一段落,她這才發現已經都快晚上七點了。
「真抱歉,把你拖得這麼晚!」倩宜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不要緊!」陳太太輕輕搖搖頭,「我一個人,沒關係的。」
倩宜這才猛然想到華德金曾跟她提過,陳太太年輕時就守了寡,兒女們也都大了,現在一個在西德求學,一個在新加坡從事建築,只剩下她一個人。
陳太太走後,倩宜一個人留在辦公室裡,中央系統的空氣調節關了,加上屋子空曠,她又一人獨處,平添了不少寒意,但是她坐在這兒,反而覺得比在家裡自在得多。
她不想回家。家——只讓她有種窒息的感覺。
她歎了口氣,脫掉鞋子,選了個最舒服的角度倒在那張大皮椅子上,用手枕著頭,瀏覽著整個辦公室。但過了沒多久,一股罪惡感就悄悄地爬了上來,她怎能不回家呢?華德金生這樣重的病,正需要她的照顧……
她對自己搖了搖頭,立刻穿上鞋,套上外衣,提起裝滿了文件的公事包,伸手按了通知司機的鈴。坐進車廂裡,她有種渾身癱瘓的感覺,不自禁地閉上眼睛,沒想到一會兒就睡著了。
「夫人!夫人!」待司機到了,停下車輕聲喚她,她才勉強睜開眼。
真是好險,如果不是江明漢一直堅持不准她自己開車,說不定剛才她就因為一時的睏倦而惹出麻煩來了。
「謝謝你!」她下了車,誠心誠意地對這個忠心耿耿在地下停車場守候了一天的司機道聲謝。
「先生還好吧?」她把外套交給等在門口的管家。
「一直很穩定,夫人!老夫人來了。」
老太太?倩宜吃了一驚,管家所指的老夫人正是華德金的母親。
「怎麼不打電話告訴我。」
「她不許!她說不要打擾你工作。」
糟了!倩宜心一沉,華老太太是個一等一難纏的老太婆,平日長居歐洲,只有在聖誕節才回來跟兒子媳婦過節,現在她突然回來,一定是知道了。
「我去看先生,你稟報老太太,我看過先生就來見她。」
「是!」
她走向華德金臥病的房間時,心跳得很快,雖然她什麼事也沒做,但是愈接近他,心裡那份罪惡感就愈加的深……
特別護士開的門,現在是三班制,只要稍有動靜,華德金都會得到妥善的照顧。
「老太太下午來過兩趟!」叫做小喬的護士說:「她起初很不滿意,但醫生跟她解釋過後,她就不那麼生氣了。」
老天爺,一切已經夠糟的了,老太太又跑來攪和,更是亂上加亂。倩宜歎了口氣,但這也沒辦法,誰教她是華德金的母親呢?
她俯下身凝視著丈夫,他睡得正熟,還像從前一樣有著重重的鼻息聲,但是他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企業界強人,在這些日子裡,他迅速地老了下去,那份憔悴,使人不敢相信他曾經是如何的生龍活虎。倩宜彎下腰,突然發現在他的鬢邊有無數的白髮正爭先恐後地鑽出來。
她心裡一陣酸,莫非——這就是她不願意來見他的最大理由?她問著自己,她簡直沒辦法忍受他變成這個樣子。不管他以前是個暴君也好,是個抵制她心靈成長的人也罷,她都不忍心他變成這個樣子。
更可怕的是未來。她立刻記起醫生對她所說過的話——即使他能勉強熬過,他的後半生也將殘廢……
這是多麼大的打擊?幸好他後來一直都在昏迷狀態,否則……她簡直不敢想下去,用力咬著唇,唇上掙得一片雪白。
第五章
慈禧太后!
這是江倩宜見到華老夫人的第一印象。那時候她才新婚,年紀又輕,若不是本身的教養氣質都是一流家庭中培養出來的,一定會給這個充滿權威的女人嚇了。
不過那次的會面裡,慈禧太后對這個年輕的媳婦還算滿意,尤其是她顯赫的家世,太后還私下對兒子說過:「江顯群肯把女兒嫁給你,一定相當看得起你。」
華德金對母親這句褒獎也十分得意,不止一次拿出來跟倩宜說。現在回想起來,倩宜覺得他們的心態實在很奇怪,但是她不能夠對這樁婚姻產生任何懷疑,畢竟,父親給她選的對象沒錯,多年來,她都在美滿的婚姻中倍受呵護……
她到客房時,太后大人果然嚴陣以待,那雙精光畢露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德金是幾時出的事?」
「月初。」
「為什麼不通告我。」
「德金一直在緊急狀態,還迸發了肺炎,那些日子我急得不得了,但是怕您知道後一時沒辦法趕來,反而乾著急,所以到他病情整個穩定下來,才寫了封信向您報告。」
「喔!」慈禧太后的怒火稍熄。「信是什麼時候寫的?」
「禮拜六,我想現在正在途中,再過兩天就應該到了。」
「德金生病,你怎麼不在家!」緊接著,太后又有了第二個問題。
「自從德金病後,公司的事就耽誤了下來,大家束手無策,又一時找不著代理人,只好暫時由我代表德金。」
「你懂嗎?」
「難道醫生沒告訴您,德金他——」
「他怎麼樣?」
「他不會好了!」
「你胡說!」
「是真的,醫生說即使他能好,也是——終生殘廢。」她的聲音愈來愈小。
「我不信!」太后聲震屋瓦的嚷著。
「媽——」倩宜這些日子的疲累終於在這一瞬間爆發了,她情不自禁地哭了出來。「我也不信,可是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她真的累了,倦了,崩潰了!
「不要哭!」太后被她這一哭吃了一驚,但立刻就鎮定下來,緊縮著那張國字型臉孔,又緊皺著那兩條即使年老也不減威嚴的眉,好半天,才下定決心地說:「這都要怪你,為什麼不早點通知我,等事情鬧成這樣,才說沒辦法,哼!現在只有一個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