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雅文時常跟駱暘熱切地討論工作上的事情,每次她一看到那種畫面,就覺得那是塊自己不能侵犯的領域,像個外人似地被排除在外。
她聽不懂他們講的「結構學」、「材料學」,還有「混泥土」和「缸金」。奇怪的文字加上艱深的術語,更不理解那些他們熬夜塗塗畫晝的紙稿究竟是些什麼。
雖然明明曉得是自己想太多,但她還是忍不住嫉妒。
她恨震驚自己居然會有這種情緒出現,所以這幾天,她找尋各種理由,但是,或許就是被雅支給說中了……
臊紅衝上臉部,她腦袋一團亂,理也理不清了。
她沒喜歡過人。從沒。
從小到大,她接觸的人少得雙手就可以數得出,也只跟夫君見過兩次面,認識更談不上,就別說那姻緣是強來的媒妁之言,還沒洞房就被休離。
她不懂那種美好幻想的悸動會是怎生的感覺;若喜歡上一個人,是代表自己的情緒被佔去了一個位子,思及想及都會隨著牽扯,使人微微心跳,那…
她趕緊用力地搖了搖頭。
駱大哥雖然很懂她,但那是因為他一向細心,他對她,只是好意吧?
像她這樣沒用的人,真的曾有人喜愛嗎?
憶起她的夫君,曾在那黑暗的房間內,擺出那樣嫌惡的表情,用鄙視的嘴角說出殘忍的話,她的心禁不住顫抖了。
「妳幹啥像支波浪鼓猛晃腦袋?」常雅文已經快要眼花了。
「沒什麼。」收拾好亂糟糟的思維,她牽起一抹虛弱的笑。「只是有些累了。」她找個借口搪塞。
「真的嗎?」她擠眼,審視她佈滿細細血管的面容。「不舒服要說喔,不要自己忍著。」她收起玩笑,正經道。
孟恩君睇著她,許久,才輕聲道:「妳真好。」她居然會嫉妒一個這麼好的人。
「啥?」常雅又一下子轉不過思緒,好半晌才不好意思她笑道:「誇我可沒有獎品拿喔。」
一會兒,兩人對視而笑。
「我去樓下去垃圾。」常雅文先站了起來,幫忙把桌上的免洗餐具裝入塑料袋。臨轉身前,又回頭叮嚀了一句:「對了,我崇拜老大的事情可別說喔,不然他又要抓我把柄了。」吐吐舌,她做了個好醜的鬼臉。
孟恩君傻眼,笑了出來。
「還是要這樣才討人喜歡。」見她蹦跳下樓的背影,她低語自喃。
低頭望向自己的雙手;青紅的曲線交錯著,在蒼白膚色的陪襯下,更是明顯到像是會忽地凸出來般難看。她眼神一點,搓揉相迭的手,卻搓不去那丑痕。
沉悶感充塞在心裡,她抿緊了唇,不經意地抬頭,駱暘認真的臉龐在她的視野之內,他還是很專注地在進行自己該做的事,所以她可以盡情地看。
不是妳不夠好。
他說過的話驀地在耳旁響起,只是那麼短短一句,卻讓她透不過氣的壓縮意識忽然輕盈起來了。
對了,他沒有嫌棄過她,一次也沒。
他跟她的夫君不一樣,是不同的,所以……所以她可以奢侈地偷偷靠近他一些嗎?只要一些些就好。
「啊——」
一聲淒慘哀叫,伴隨著乒乓撞擊的聲響從樓梯間傳來,把她嚇回了神。
駱暘也聽到了,他從椅子上站起,對上她的目光。
「妳待在這裡。」他走出來,比了個手勢。
「嗯。」她微赧,乖乖正坐口他下樓察看,沒一會兒,又跑了回來。
「那個傻瓜跌倒了。」他很快地說明狀況,進辦公室從桌上抄起車鑰匙。
孟恩君楞了楞,才知道他說的傻瓜是指誰,擔心地問:「很、很嚴重嗎?
「她的小腿被釘子插到,我帶她去醫院。」才轉身,他頓住,回過腳步向她。
「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嗄?」不論是什麼時候,他都不會忘了她的。這樣就夠了。
雖然時機好像不太對,她還是忍不住露出笑容。明白自己動作緩慢,根本是個累贅,她趕快搖搖手,找個借口:「不要緊,你快點帶雅文去,我……我不喜歡醫院,在這裡等你就好。」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事,雖然極其微薄。
駱暘沉吟了會兒,原本覺得有些不妥,但顧及到她的意願,而且他並沒有任何立場能夠限制她的自由,何況,他最早時還希望她能自己學著獨立。
這附近還算熱鬧,來往的人單純,只是去醫院打一針破傷風,應不會花掉多少時間。
「那好吧。要是無聊,就自己去拿書看。」他指指旁邊的書櫃。
「嗯。」她努力答允。
他步伐尚未跨出,瞥到她緊握的細白骨指,心念一動,人掌無聲息地撫上她的發頂,又輕又柔。
「妳順便幫我個忙吧。」旋啊旋,他把她一頭清湯掛面揉得亂七八糟。「桌上那些設計圖可花了我不少時間,它們就交給妳了。」
她的視線內都是自己乾燥的髮絲,根本傻愕住了。「……咦?」
什麼?那些圖不是很重要的嗎?她記得雅文說那是要參加競賽的。他的意思是交給她保管?可是——
「拜託妳了。」他沒多說什麼就消失在門邊,臉上好像掛著淡淡的笑。
留下她,靜靜地坐著,領受他蔓延到她身上的溫暖,呆了好久好久都不記得要動。
其實她清楚,只是待在這裡顧著,壓根算不上什麼幫忙的。可他卻給了責任,把他要緊的東西交付給她,讓她有參與感,發現自己也有小小的用處,在好欣喜、好欣喜啊!
滿滿的感動,讓她眼角有點酸酸的。
深吸口氣,她從椅子上站起身。
緩慢地踱進辦公室,走向駱暘的桌子——那原本以為不能進入的領域。
望著桌面上擺放的東西,還是那麼奇形怪狀,一點也沒變。那些白紙上她仍是一無所知,但不知為何,好像不是那麼遙遠了。
一向空空的地方,填進了某種愉悅,呼吸之間,連成纖捆絲網,將她包圍著。
真的好開心。
她打量著駱暘的座位,想像他每次坐在這裡的那分執著,然後傻呼呼地自個兒笑出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