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多麼渴望對我的家鄉以及族人盡一份心力,可是有太多時候,我有心無力……例如雛妓。哦!我是多麼痛恨那類齷齪、卑劣,沒有絲毫人性可言的獸行。」
「大姊和我還立誓在能力所及的範圍裡,不分任何族群的疼惜、保護我們的原住民女孩,就像所有母親在做的一般。」
「……現在的人不同,卡在笑貧不笑娼的世界裡,生命困難多了,為了免於被看輕,即使口袋裡只剩一塊錢,還是得拚命假裝,拚命隱藏……」
依娜對她族人的深厚感情是毋庸置疑,但相對的,她對他的感情似乎就沒有那麼深刻。他也不否認令他憤憤不平的正是這點。他是她合法的丈夫,他自認即使她身上僅剩一塊錢,他也不會看輕她,他不懂,為什麼她從不向他吐實,為什麼在他面前,她還是拚命假裝?拚命隱藏?
讓警方帶走她,讓父親及康經理去拘留所對她施壓,迫她簽下離婚協議,都只是他一時氣頭上的行為,他並不真的在乎這次和「安登」的搶標有沒有得標,他也並不真的想對她這麼殘酷,可是只要回頭憶及她對他殘忍的背叛,他就無法不蠻橫,無法不跋扈。
他確實允諾過要做她的阿特拉斯,可是那前提是雙方面的忠貞與無欺。總不能他汗流浹背的扛天,她卻好整以暇的在頹圮他的根基吧!說他是鄉願也好,是從小到大養成的現實習氣也罷,他就是痛恨別人把他當傻瓜耍。
依娜偏偏犯了他的大忌!
所以,他時常不忌蠻橫的告訴自己,才關了她一日夜便讓康經理去保釋她出來,還奉送了她一張七位數字以上的支票,他算是義盡仁至;他更不忘跋扈地告訴自己,即使她憔悴萎靡的猶如一朵將殘的玫瑰,也是她咎由自取。
然而隨著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隨著導致他懷恨依娜的某些奇特的人、事、物逐漸浮出檯面,他才心驚的發現,他根本沒有懷恨的理由,因為——依娜根本沒有背叛他,也幾乎沒有做錯什麼!幾乎!
首先是依娜被保釋出來之後的第三天,劉蒂蒂從南部打來的一通長途電話,完全攪亂了他的分寸。
劉蒂蒂先是慌張地問他知不知道依娜的去處?當他冷漠的回答她他沒有義務知道時,劉蒂蒂創下有始以來的紀錄,首次拉高聲音對她一向敬畏的「龍頭」怒聲喝斥。
「你算什麼丈夫?你到底曉不曉得自己的妻子正受著什麼煎熬?你母親逼她和你離婚倒也罷了,你卻狠心地把她推進監獄,還沒心少肺的強迫她簽下離婚協議書。你們這些有金錢有地位的人,可更是不給人留餘地。」
數落到這裡,蒂蒂的語氣才變得稍為緩和。「陶總經理,你和依娜結婚之初,我雖然很驚訝,不過我依然深信你們會幸福的,因為你有自信、有責任、有榮譽,而她有情有夢、摯心摯性。
「對一個愛家人、愛族人遠勝於愛自己的女人來說,她肩上的擔子的確太過沉重。而我想你不盡然能夠通盤瞭解,舉個例子來說,你一定看過她做噩夢,卻不曉得她作的是什麼噩夢,她……親眼目睹了她的姊姊遭輪暴——
「一個慘遭歹徒蹂躪導致精神異常,必須長期療養的姊姊;一個涉世未深,不知社會人心險惡,已經鑄成大錯並幫她招惹了大麻煩的弟弟;一群她極願伸出援手,卻老是挫折於她使不上力的雛妓,其中有許多還是她的族親姊妹。這些負荷,有些是她志願承擔,有些是她不得不承擔的。但她一直是無怨無悔的在做。她總是樂觀的強調:不論貧富貴賤,每個人都有織夢的權利。而她所做的,只不過是想幫助那些以為已經失去夢想的人找回織夢的空間。但她也總是嘲弄自己是個喜愛夢想,卻不幸被困在夢想當中的女人。
「至於你,陶總經理——據我的觀察——你是她最深愛的,卻也是傷她最深的人。你無權怪她不想讓你瞭解太多她的隱私,也不能怪罪她對你的不夠信任!信任是相對的,我深信是因為你對她的不夠信任才導致她對你的無法信任。
「陶總經理,我真的很擔心依娜呢!」說到最後,劉蒂蒂的聲音竟微帶哽咽。「你大概會覺得離婚後,依娜的任何想法或遭遇都和你不再有關聯,可是我還是忍不住要說——前幾天依娜曾經來找過我,一副三魂少了七魄的模樣,她起先不言不語,只是落淚,後來她才對我吐實,她那精神異常的姊姊已經得到解脫,跳水自殺、溺斃了。那對依娜不啻是另一重的打擊,而最令我忐忑的是她離去前對我說的那一翻話,太奇怪了,奇怪的令人擔憂。她強調:每個人都是一匹追趕著自己影子的馬。她說她原先是為了自己的姊姊做一匹無怨無悔的馬,如今姊姊去了,就好像她的影子也不見了,而影子不見了的同時,她也不曉得該怎麼鞭策自己走下去了。
「她還說,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有點像童話故事裡那個賣火柴的女孩,老是喜歡把短暫的夢想寄托在微弱的光芒裡。她自認夢想曾經是她極少數做的不錯的事情之一——因為在夢想之中,她可以看見在真實世界中遍尋不著的完美。但依娜後來又譏諷自己,說她自己顯然有虛構任何事情的本領,說如果將來有人問她究竟從婚姻中學到什麼,那她必然會回答——真實生活與夢想根本沒有相似的地方,夢想,只是人們腦海裡堆積過多的浪漫垃圾。
「陶總,我很不安,總覺得依娜已經放棄夢想,而放棄織夢對她這樣的女子而言,會不會等於放棄生存下去的希望……」這段話是劉蒂蒂丟下的最後一枚炸彈!
劉蒂蒂不愧是依娜最好的朋友,她提供了太多陶健方所不知道的,而劉蒂蒂每多說一項,他就越加的心驚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