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醫院這群人中還是不乏一、兩個不用耳語或臆測,就勇於單刀直入去追根究柢的人。
張意霞就是其中之一!
她是打從護校時代就和水仙結下了不解之緣的好朋友。求學時代,她們便同進同出,巧合的是當護士時,兩人也一同被網羅進這間大醫院被重用,兩人還真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維持了近十年的友誼。
若要人們由接觸的第一印象來判斷,絕沒有人會說這兩個人是好朋友。撇開外表不談(其實水仙和張意霞兩人的美各具一格,一個美在婉約,一個美在鮮明),在醫院裡,人盡皆知黎水仙是個溫柔大方且親和的好護士,她最大的優點是:她的耐性永遠比個性多了那麼一點,因此她獲得醫院絕大部分人們,上至大夫、下至護士、乃至病人們的擁戴,這也正是她之所以能年紀輕輕就被擢拔為護士長的原因。
至於張意霞的個性則和水仙完全相反,她是道地的刀子嘴、豆腐心,明明是個充滿同情心與悲天憫人觀念的人,但她就是不肯直接表達,總喜歡用一些叫人感覺難以受用的話來冷嘲熱諷。
像這次關於水仙的婚事,她在跌破眼鏡之餘,總不忘要對好友投以充滿「關愛」的「眼神」。
這天她在小兒科病房逮到水仙,一開頭就這麼嘲弄著:「水仙姑娘,聽說你最近腦袋有點『脫殼』,大夥本來以為你『甲意』的是咱們小兒科的這個(指莊琛),怎麼新郎會變成復健科的那個(指莊頤)?你知道?你知道,你的中途『變節』,讓咱們小兒科籠罩在空前的黑暗期,咱們那個『帥哥』莊醫師,現在已失魂落魄到被降級成『衰哥』了,而我們這些『曼秀雷敦』(喻小護士)在痛心之餘,只好自告奮勇的來找病因羅!」
面對這樣的追究,水仙最終只能回以苦笑,並於怔忡了半晌之後說道:「人生的種種,總會在無意之中獲得決定。」
接著,水仙又一次把她和莊頤之間的因果簡略的複述一遍。而這故事,讓張意霞聽到天方夜譚般的渾然忘我,忘我到連她一向好問的嘴皮子都忘了動,故事終結時,她一臉不可思議,許久後,她才用了一句頗富哲理的話,做她追根究柢之後的心得。
她搖頭晃腦的說:「不幸之神曉得任何人的住址。」
這句話讓水仙又怔忡了良久。
或許是的!正因為十年前她的輕忽,才使得不幸之神找上莊頤。而現在,不幸之神選擇了製造此一不幸的她成為莊頤的新娘,而這又直接的造成了另一個人的不幸。
她是完全清楚莊琛內心的痛苦與掙扎的,在短短的一夜裡,他的感情世界被扭曲,在短短的幾天裡,他得接受「愛人結婚了,新郎不是我」的種種事實,這的確十分悲慘。
不過事隔幾日,他已帶著令人心生不忍的清憔悴與失魂落魄,出現在她的面前不計其數,他由苦口婆心的講理,到軟硬兼施的哀求,到強行霸道的糾纏,其目的無非是想要求她打消嫁給他哥哥的念頭,他甚至還幼稚到矢口否認,他曾說過對十年前那個小女生──也就是十年前的水仙──深惡痛絕的話。
他已完全像只負傷頑抗、在做最後垂死掙扎的困獸。
日前淑姨還有一次來電說:莊琛曾回霧莊找過他哥哥兩次,而每次莊琛都衝動到差點對自己的哥哥大打出手。
是什麼改變了莊琛溫和的性情,讓他變暴戾的?除了失落的愛情,水仙真的找不出其他理由,她明白自己是注定要戕害他純情的心了。但對這樁即將和莊頤成立的婚姻,她又何嘗沒有掙扎?事情如果能有轉圜的餘地,她寧可回頭,寧可選擇一個自己「熟悉」且信任的人。
莊頤,他根本就是她生命中的陌生人,除了他寫給她妹妹玫瑰佈置於「落霞棲」的那副「落霞與孤鷙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筆跡蒼勁的對聯之外,她對他幾乎是無知的。當然,經過霧莊的那頓晚餐,與一席唇槍舌戰之後,她增加了對他的一些瞭解。
而稍後,她和他還有一次精采的雙邊會議(那是在莊琛被她的決定氣走,而淑姨被他命令的語氣遣走了之後),她和他以口頭談妥了他們的「婚姻合同」,她相信自己今生今世都不會忘了那些可笑到近乎可悲的合同內容。
更可笑的是,那些合同的內容幾乎都是由她主導,她終究還是對他脫口說出了她對這場婚姻的期望……一些她設定的條件。
合同規範的第一條──她同意與他結婚,並就此退出他弟弟莊琛的感情生命,但在他弟弟找到另一個合適的對象並且結婚時,他們的婚姻便同時宣告壽終正寢。
合同規範的第二條──在這場婚姻中,就算彼此真的水火不容,難以順眼,在外人面前也必須盡可能互相容忍、和平處之。
合同規範的第三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除非兩造都有意願,否則一方不得勉強另一方行夫妻之實。
水仙雖自覺這些條件對一場婚姻而言,是虛偽荒謬到了極點,但那至少惠及了雙方的面子也周全了彼此的目的。
令人費解的,莊頤毫無異議的全數通過她所開出的條件。而那個精采的夜晚結束前,他對她說的最後一段話語是:「結婚禮服你自己選擇,訂婚戒指幾天後我會請人送去。最後,願我們所做的一切心不甘、情不願的努力,有朝一日會成為我們共同喜歡的遊戲!」
當時,他正拿著一隻盛著琥珀色酒液的水晶酒杯,大啜了一口之後,他向她嘲謔遙遙舉杯。
她為他談論婚姻的冰冷與淡漠大開了眼界,而他明顯的嘲諷,又令決心收拾起示弱淚水的她幾近瀕淚。
接下來的幾日,她過的是渾渾噩噩,她感覺很忙,又不知道忙了些什麼?她感覺自己處理了很多事,卻又不能確切的說出自己究竟處理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