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母親咎由自取,是嗎?"丁巖突然覺得又荒謬又好笑,冷情地說道。
原來,生命的起源不只是精卵的結合,還有一段長長的、亂七八枯的爛故事;而他的故事,鐵定是其中最荒謬的。這竟然是一個騙局、一個圈套,太可笑了!
"丁巖、丁巖……"紫素慌了手腳,事情顯然趨出他們的預料範圍,往失控的邊緣極速衝去。
"這就是破解我心結的辦法嗎?"丁巖參透了這、領悟了那,匯聚在一起,成為一股難言的悲哀。"你們是想告訴我,我爸沒騙過我媽,所以她後來像個傻蛋一樣,癡等著他、白白送了死,都是因為她自作多情,所以不值得同情、不值得引以為鑒嗎?"
"丁巖!"黎若華有力地一喝。
她早該想到,為了解除紫素的痛苦,要丁巖一下子接受這麼多事實,他必定難以承受。然話出如風,後悔又如何?
他必須認清事實。她知道霍齊去世前,是懷著對這孩子的歉疚而終,她允諾過要把丁巖帶到美國,為他默哀的,她不能不循這方式辦到!
"我是要讓你知道,你的父母是了不起的人,他們都非常勇敢地追尋心中所愛。桂絲的方法是錯的,但她對愛情的勇氣卻教人不得不服,就算是身為對手的我,也服得沒話說;而你父親之所以沒再回來見桂絲,並不是因為他雲遊四海去了。那個說法是錯誤的;事實上,
他一直待在美國。他可以兼好幾份差、辛苦地作畫,就為了留在美國陪伴我。他們在愛情上都是勇者,不是膽小鬼,我要你知道的是這個!"黎若華苦口婆心。"你是他們的孩子,兩個勇者的心血結晶,你對愛情應該更積極地爭取保護,而不是懦弱地以周遊列國來逃避!"
丁巖沒有動靜。
"其實,桂絲的死忌正是霍齊變成植物人的那一天。我願意相信,那是因為霍齊多年來還牽掛著桂絲,所以魂飛重洋來看她。雖然我沒見到桂絲最後一面,但我篤定她是幸福地死去,而不是充滿仇怨。"
她說對了。丁巖沒有力氣反駁。母親的確是含笑以終,雖然她傷得那麼重。
然而,黎若華的這番話,卻也完全顛覆了他的思考模式。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是父親流連花叢、負了母親,所以得到"愛情傷女人至深"的結論。
可是,現在卻要他接受母親其實是個強者,而非弱者的事實,卻要他相信母親的等待是快樂的、而不是悲傷的論調,還要他相信父親的離去不是怒意背離,換個角度想,他還算是個至情至性、苦守愛人的男人……怎麼可能?
傷了一個自作多情的女人,成全另一段兩心相悅的愛情,這算什麼?
這是全然背道而馳的呀,簡直是把他信奉多年的原則一併摧毀!
到底什麼是真、到底什麼是假、到底什麼是悲、到底什麼是喜、到底什麼是愛、到底什麼是恨?原本分明清晰的界線,全數毀於一刻。
他無法思索了。
"丁巖。"紫素知道他很難受,沒有人能夠在眨眼間的工夫接受記憶與觀念的扭變,她多想伸出小手,握住他,補給一些些溫暖給他……
"不要碰我!"丁巖驟然大喊,揮手拍開,結結實實地嚇了紫素與黎若華一跳。
紫素插著針頭的纖弱手臂,尷尬困窘地停在半空中。
她的淚水乍落。啊,胸腔裡,彷彿有著什麼碎了、崩裂了,可怕的預感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通得她再也喘不過氣來。好沉重!
電子鈴聲在此時哀哀地響起,但,不是她的。
丁巖從口袋裡拿出一具可以漫遊多國、靠特殊衛星發訊的手機,出版集團配備給他的,嗯嗯呵啊地應了好半晌,談的似乎是工作上的大小事。
紫素不安的預感愈來愈強烈。
上次丁桂絲去世時,也是這樣。因為環遊世界的攝影工作突然來到,所以丁巖走得很快,留下一堆感情的線頭沒解,直到五年後依然是煩亂。
這一次,又得是這樣嗎?
紫素好怕,戰戰兢兢地用眼神鎖著他。
丁巖收起手機,冷淡地道:"我必須先失陪。"
紫素捂著上腹,心顫胃疼地問:"你要去哪裡?"
"大後天在日本開拍的攝影雜誌專輯,因為攝影師開了天窗,所以我明天要動身去幫忙補那個缺。"丁巖面無表情地說道。
多麼熟悉的場景,跟母親死亡那時一樣;直擊而來的意外,迅速果決的離鄉管道。
他是極端渴慕飛翔與自由,除了台灣以外的地方他都愛,可這實在不是他預期、樂見的退場方式呀。
然而,他不得不從。
他知道這樣一走了之對兩個人都殘忍,但不走更殘忍!
他知道他未曾好好理過感情的混亂線頭,但有時剪不斷、理還亂,擱著不理未嘗不是種作法;反正時光素有醫傷良藥之稱,它會消磨一切、改變每個人的一生與抉擇。
當年,他就是懷著這樣的想法毅然出走的。
沒想到,看樣子這次又要重蹈覆轍了……乾脆從此走個乾乾淨淨吧。
"不要去!"紫素隱隱約約知道,他這一走,不會再回來了。
"對不起,我是臨危受命,不能輕易推辭這份工作。"馱著更重的包袱,丁巖神傷魂失地踏出病房。
紫素的心裂了。這到底是她生命中第幾度任丁巖走出她的生命啊?
她還要承受這痛楚多少次?有終結的一天嗎?
岑寂中,紫素淚撲簌簌地落,也許她能做的一直都只有這個——哭著讓他走。
"紫素,姑姑對不起你。"黎若華也沒料到是這樣不歡而散的結局,她歉然,但無能為力。
"跟你沒關係的。"紫素安慰著她,只得盡力嚥下自己的淚水。
怎麼辦?她該怎麼做?任他走掉嗎?
"紫素……追上去吧!"黎若華見她那般茫然的模樣,頓時想起當年被迫嫁到國外的苦楚。與心愛之人被活生生地拆散是多麼痛苦的事,她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紫素重蹈她的覆轍?